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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虚构”中的复杂性、建构、对话与叙事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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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我们在虚拟现实成为商业风口的时代来谈非虚构写作,看上去是很反潮流的事情,但我坚信这样的反潮流其实正是它的价值所在。我原来在凤凰卫视做《冷暖人生》的总策划,后来回到高校,现在我的课堂里也有一门关于非虚构创作的课。

“什么是非虚构?”这个题目看上去很简单,其实很难讲。什么是非虚构,我想到几个关键词,一个是复杂性、一个是建构,一个对话,一个是叙事精神。我今天也想从这几个关键词讲讲我对非虚构的理解。

“非虚构”这个词的界定有难度,因为它用一个“非什么”的结构,就像何伟曾经说过,他的老师迈克菲跟他说过这样一句话:“非虚构写作这个定义本身可能有点问题。比如你问我早上吃了什么,我却说我早上没有吃葡萄柚,所以很难界定,这是一个困难所在。”

在国内从事非虚构创作的写作者有自身不同的理解。国内的写作者本身从特稿的概念来理解,就可以做一个类比。比如七八十年代有一个相似的概念叫报告文学,它和非虚构之间又是什么关系?《南方人物周刊》主笔卫毅说过:非虚构写作就是去掉报告文学所写人物背后的金光。我觉得这太形象了,我们看到的报告文学都是金光闪闪的、自带光环的,非虚构写作正是把人为安上去的“金光”给去掉,看看这个人物真正是怎样,这个可能是一种理解的角度。

还有媒体从很多技术上对非虚构创作做了规范,比如对于信息来源的要求。《人物》杂志的赵涵漠曾经说,他们对记者有硬性的规定:稿子写了八千字,成文的时候至少得有八个信息来源,可能采访16个、32个最后用了8个。如果没有达到基本的硬性技术标准的,可能在事实信息来源上就会出现问题。很多其他媒体也有这样的要求,逼着记者做采访。

最近方可成有一篇《一部伟大的非虚构作品是如何引用信源的》,我相信在座很多人看过。他比较了几篇经典的作品,会发现作者们对于信源的尊重程度,像学术研究一样专注,最后引文要怎么做。在我们很多人这里,甚至会忽略最后那几页纸,而这往往正是真正信息来源的生命固化。把所有信源都列出来,可能本身就能成为一本书,这种信息来源本身是为了给人们一种可信度的还原。



《巴黎烧了吗》



《八月炮火》


我在香港城市大学访学期间,听到李金铨教授这么说:社会科学用一句话形容,就是Seek the complexity and order it,意思是寻找现象背后的复杂性并且梳理它;而自然科学就是Seek the simplicity and distrust it,找到简约化的表达方法并且质疑它。如果把非虚构写作本身看作具有社会科学研究方法的角度的话,非虚构写作也是在探寻复杂现象之后的复杂性,并且试图理顺它,去梳理它,有一种逻辑方式组织起来。

复杂性 Complexity

转型中的中国的确是很复杂的情况,什么叫复杂性,卫毅老师说过这么一件事,他曾经采访过一个水污染事件,原来在湖边渔民靠打鱼生活,发现很多工厂带来污染,造成湖底瘀泥,打鱼收入受到影响,就会有环保抗议的行为。随着事情的发展,一个很意外的情况是,淤泥中产生红虫,而这个红虫能在花鸟市场上卖钱,变成了一种新的产业,于是当地人从这样的污染当中甚至可以找到获利的可能性,这样的情境之下,原来的环保意愿就没有那么强烈了,这个就是在所谓环保故事背后的复杂性。

我有一个亲身的采访经验。我曾经采访过一个对象叫郜艳敏,可能很多人知道她,去年或今年再次成为网络讨论的主角。她的故事很简单,18岁的时候被人贩子骗到山村当媳妇,在河北曲阳县。当地很多被拐来的媳妇都跑掉了,她发现有很多没有母亲、父亲在外打工的孤儿,于心不忍就留下来做代课老师。她的故事是这样的,在当地的改编之下,她的故事变成一部叫《嫁给大山的女人》的主旋律电影。这样一种表达在网上引发很多争议,网友觉得这种所谓主旋律的叙事对于人本身权益的漠视。




我说的这种复杂性在于,网络上很多人质疑她太软弱,甚至怪她当时为什么不跑,为什么跟买你的人贩子在一起,因为那些人是罪犯。这种说法当然是出于对她的关心。可是现状背后的复杂性真的没有那么简单,被买来之前她的老家比她被拐卖的那个地方还要穷,她才会在那个地方安下心来。她在老家更加贫瘠,更加封闭的地方可能她生活会更加困难。第二,当时她被绑架的时候遭到,去买她的人在她眼里相当于救了她。这个就是中国现象背后的复杂性,而且可能很多人不知道。有这么一个规定,、,被拐卖时是少女,现已达到法定的结婚年龄,本人又愿意与买主继续共同生活的,应当依法补办结婚登记和户口迁移手续。这个就是复杂性。


每个震撼人心的社会事件事实上真的很难有同一个目标和出口,捍卫法律的人看到整体,创作者和共情者看到细微,都没有错,因为它复杂,层次与面向丰富。所以它难,又残忍又荒诞,还自圆其说。

非虚构是一种建构性的叙事

非虚构不是说不能建构,非虚构本身是可以被建构的叙事。在不同的媒介技术环境下,建构的方式不一样。传统的写作者拿笔,而如今最新的应用在尝试用虚拟现实建构新闻场景。

在建构的过程中有几个关键词,第一个是“聚焦和移轴”。看到什么,没有看到,什么该放大,什么该缩小。,一位西安普通市民拿着一张纸板站在马路边,上面写着“前方砸车日系车主调头”,当《中国青年报》冰点周刊的记者在这一瞬间把目光聚焦到这个人身上的时候,“拐点”本身成为一种隐喻,是个人的拐点、也是民族的拐点,更是关于历史记忆和现实动员的拐点。



建构的过程中还有一个关键词叫“潜文本”。我们说这个事情的同时可能也在说另外一个事情。比如在《路遥身后20年》里头,作者本身讲的是路遥,可能背后讲的是中国20年政治经济文化的转型,两种文本之间相互辉映。

当然还有“隐喻”的问题,在杨潇写的《杨永信网戒中心的86条规定》中,那个网戒中心本身就是“老大哥”的隐喻。而且看上去很残暴的网瘾中心里,里面居然还有一些“协商制度”,比如可以让这些被电击的小孩家长提提意见,但意见无非是:网戒中心的桌椅有点旧了,该换新的了。网戒中心虚心接受了意见,更换了桌椅,家委会很满意。

记者在建构的过程中常常要处理“主观视角”与“上帝视角”的问题。何伟说过《纽约客》允许以他自己的叙述方式描述这些人物。非虚构写作的乐趣就是寻找说故事和报道之间的平衡点,找出一个能够畅所欲言和观察入微的方式。记者进入太深如何再从中抽离可能是最大的难点,接近它很难,疏离它更难。非虚构写作的乐趣就是寻找说故事和报道之间的平衡点,找到能够畅所欲言和细微、观察入微的方式,这就是建构。

建构有的时候还需要面临一个重构的问题,比如赵涵漠写过723动车事故的文章《永不抵达的列车》时,当她看到事故废墟的时候,现场乱七八糟,她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先把照片拍下来,回去再看里面的细节,重构事故发生的一瞬间人们在做什么。这么一个普通得再不能普通的,看似没有任何意义的火车上那最后的生活细节,现在看起来却如此触目惊心,这就是重构。就像《广岛》的开篇一样,陈列生活细节,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接下来这些人会面对什么。

对话:主客、时间、空间

下一个关键词叫对话,有几种对话,一个是主体和客体之间的,一个是时间和时间对话,一个是空间的对话。世相的创始人张伟是《冰点》的前记者,他认为他这辈子最感动的一句话是新华字典上的一句话,1998年修订的,673页的。这句话是:“张华考上了北京大学,李明进了中等技术学校,我在百货公司做售货员,我们都有光明的前途。”据说新华字典已经变成一个大IP了,不知道这个故事是否会被改编成一个剧本。大家为什么看到这句话会笑,是因为《新华字典》经典文本里头那个时代性的记忆突然跳在你的面前,成为一种“例句”,这是时间和你的对话。

莫言拿到诺贝尔文学奖以后,有记者采访他,作为一个文字记者,他假装摄影记者蹲在前面,为什么?他希望能够跟采访对象更近一些。他看到一个细节,在酒店会议厅里头,57岁的莫言手上戴了一块表,这个记者想到,莫言写过当年做知青的时候,为了得一个先进,上台表彰做汇报。当时的场面,曾经在莫言自己的文字里如此回忆道:“谁见过这样的大场面了。但这是光荣,是前途,是4个兜的军装,是上海牌手表,全钢防震,19个钻。”作者接着说,“在掌声还未停息的台上,他脑子里掠过了自己想要拥有的东西。不知在高密这家酒店的会议厅里,57岁的莫言来到讲台前那一刻脑子里想的是什么?他此时戴的又是什么牌子什么质地的手表?”


 


通过对于手表这一个时空线索的聚焦,两段文字之间形成一种时空的蒙太奇,一下子有一种穿越的感觉,这是管谟业和莫言之间的一种对话方式。

空间的对话更有意思,,听这个名字好像就是穿越来的一样,房价跟旁边房价比起来更低一些,这个大楼唯一一个公共区域,也是全大楼最脏的地方,就是大家一起做饭的地方。,本身难道不是空间的隐喻吗?所以中国青年报写过这样一个问题,大厨房里按人头收费的公共水表,更是最大的麻烦导火索:交水费时少报人头,在厨房里玩儿命用水,更有甚者,直接把自家的洗衣机推到厨房。公共厨房里没有抽油烟机,弥漫着一股复杂而刺鼻的味道。厨房的地面被油垢覆盖,踩在上面有明显的黏稠感。蹲下身,角落处能找到一些指甲盖大的蟑螂,仰着身黏在油垢里。“现在厨房可比厕所脏多了。”正在做饭的老徐把苦瓜扒拉进锅里,低着头说。这就是我所谓空间的对话,这个空间被聚焦以后,跨越时间到了现在,觉得好有意思。



这是我小时候生活的地方,接下来我要讲自我的对话,我生活在扬州运河边的水力机械厂,从小在厂里常被带去开吊车——当玩具,一个非常彪悍的童年。现在厂房变成这个样子,已经破败不堪,工厂曾经的女工,也是我母亲,我带着她再回去。这是我小时候的幼儿园,职工之家,也很破败,有一只鸡在前面,好像穿越了。




我如今再次回到那里的第一种感觉就是,那个地方什么都没有变,30年前的邻居还住在那儿,还能认出我,尽管我已经胖了大概40斤左右。但是同时你会感觉空间被压缩了,小的时候感觉那个路很宽,现在去了以后感觉进了一个微缩的景观里面,所以这是一种非常主观的第一人称的体验。工厂大院和运河对面是刚刚盖起来的五星级酒店,工厂女工下班以后往衣服上绣亮片,同时能够跨越运河看到对面五星级酒店,本身这种东西如果没有非虚构的训练,没有读过非虚构写作者的那些经典作品,可能我眼睛永远不会长成这样,能看到这样的东西。

如果你的老家还没有被拆迁的话,赶紧回去看一看。我觉得这是自我和自我的对话,在座的可能是同学,以后可能不会从事非虚构创作,但是它会成为滋养你人生的一种营养,会帮助你更好的了解你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叙事精神:“用历史的眼光,发展的眼光看问题”

最后就是叙事精神,我用一句大家都很熟的说法来解释,叫“用历史的眼光,发展的眼光看问题”,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说这句话的时候自然变成了“播音腔”。每次面试高中生的时候,要他们对任何复杂现象做评论,他们很多人都会说“要用历史的眼光,发展的眼光看问题”,每每这个时候我就不知道怎么跟他们聊了。同时一些人对这个词的理解是有问题的,他们认为“用历史的眼光”就变成了“不要老看当下不好的”;而“要用发展的眼光”的理解就变成了“发展过程当中事情发展的必然性”,这是他们的理解。

我恰恰用这句话来说说什么是叙事精神,512汶川地震之后,《中国青年报》的记者在汶川现场看到这样一个场景,一位中年男子背着死去的孩子,记者写了一篇文章叫《回家》,大家看一看这篇文章。记者说要帮他,这个男子朝他微微摆了摆手,说不用了,这是我儿子,已经死了。



凤凰卫视记者在汶川北川中学采访的时候,学校塌成了废墟,我们去拍,镜头中有一个男子拿着长的铁锹在那默默地找,我们的摄像凑上去说大叔找什么,他没有说话。我们又问,过了半天,他平静地说:我女儿死在这里了,我前两天把她带回去,但是少了一条腿,今天再来找找。我们摄像停在了那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镜头中,中年男子走远。任何戏剧化的写作,任何编剧都编不出,这就是非虚构真正震撼性的力量。所以《中国青年报》冰点周刊说过:“再广大的悲伤,也比不上一个小人物具体的悲伤。”我记得北野武也曾经说过,“死三十个人不叫死三十个人,是一个人死了这件事情发生了三十次”。我觉得这是非虚构带给我们的精神上的变化。因此我认为“用历史的眼光”就是“做出新闻的历史感,看到历史的新闻性”;“用发展的眼光”就是“关注发展中的失语者和绝望者”,这是我们从中汲取到的营养。



摄/车怡岑

责任编辑:王占黑

排版:韩柯

本文为中国传媒大学副教授周逵9月24日在地平线“今天,我们只谈谈什么是非虚构”沙龙上的发言。


作者简介


周逵

中国传媒大学副教授,清华大学-麻省理工学院联合培养博士,原凤凰卫视《冷暖人生》栏目总策划,教授非虚构写作类课程,担任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国之声新闻评论员。即将出版《非虚构:时代纪录者与叙事精神》(清华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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