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走不出去的村子（3）

走不出去的村子 

文 · 图  | 辛  克

【3】

郭栋回到家里的时候天快要黑了，母亲在昏黄的电灯泡下准备着一家人简易的晚饭。郭栋着实饿了，他一头扎进厨房，看见案板上面的一盘凉面，这是他最钟爱的晚饭之一。

“今下午办事顺利么？”

“好着哩，人家说明天下午分配通知就正式出来了，到时候就知道去哪个学校上班”

“你二叔今天下午来家里了，他说自己原来的同事是你上班乡镇的教育专干，他意思晚上和你去人家屋里一趟，看看能不能给你分配个好一些的学校”

郭栋蹴在厨房的门槛上，手里端着一大瓷碗的凉面，嘴里滋溜着享受着面条的美味，一边和母亲交谈着。

郭栋没有想到婶子中午在家里的一番胡搅蛮缠竟然就这么无声息的过去了，母亲没有流露出多少伤心气愤的神情，大概是郭栋的工作终于有了着落，犹如家常便饭般的争吵已不足以让她介怀，现在是值得高兴的时间，任何事都不会让家人久违的喜悦消散。

二叔竟然为自己的侄儿的工作操心了？这对郭栋来说有些陌生，但还是有些意外。二叔是郭栋的初中老师，除过这个身份以外，他与郭栋还有血缘上的叔侄关系。二叔能在这个时候为自己的工作着想，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郭栋都对二叔充满着感激之情。父亲是中国标准式的农民，他绝对不会想到在这个节骨眼托人找关系，在他看来，只要有一份正式工作就已经是谢天谢地，哪里还能顾及到工作单位的优劣之分。

天色整个暗下来的时候二叔进了门，父亲站在屋檐下洗着脸，三亩果园的农药整整喷了两天时间，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你来了？赶紧往屋里坐。”父亲招呼着从大门进来的二叔。

郭栋给二叔递上了一支香烟——五块钱一盒的烟——不算档次太低！“我听说你今天去报到了？啥情况？”二叔慢悠悠地吐出一圈青烟，瞬间包围住了40W的电灯泡。郭栋简单说了几句，他想听听在学校工作大半辈子的二叔有什么好的建议。

“不管咋样分配就好，今年的形势变化大得很，谁能想到师范毕业的都不包分配工作了，你运气好，还算赶上了末班车。我今晌午来过，我的老同事就是你现在的教育专干，今晚上我带你去他屋里，给他说说，分配的时候把你放到中学，小学没有啥前途”二叔说的时候，满脸的自信，郭栋瞬间对二叔有了说不尽的好感。“我给他说一声没有啥问题，当年都在一块工作的时候，我俩在一张床上挤过，每天吃完午饭就过来找我下棋，那人脾气耿直的很，对学校的事情看不惯的时候就和校长对着干，后来校长实在容不下去，刚好临近乡镇缺一名教育专干，校长就推荐他去了，一来让自己在学校的工作好开展，二来还不得罪人，免得他又来找校长的麻烦，毕竟教育专干比教师有权力，有前途，想不到现在是你的最高领导了！”二叔抽着烟，把自己和教育专干有过的历史交集讲给郭栋父子俩听。

“你这么说了，那今晚你就领着娃去人家屋里一趟，看看能不能分配的时候照顾一下，今下午娃他妈摘了一大袋子上好的苹果，这是早熟品种，图个新鲜，你看还需不需要在买点别的东西？”父亲在一旁接上了话茬。

“我给他还拿啥东西哩？当年是一块的同事，又不是求他办事，去哪个学校上班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情？苹果既然摘下了，那就把这一袋苹果拎上好了”，二叔很是自信，郭栋几乎已经认为自己快要成为一名初中老师了！

“你给咱村的军虎打个电话，让他把面包车开过来，我爷俩坐车去”，二叔吩咐郭栋的父亲叫车，已经是晚上，骑车子还是不方便，再说一大袋的苹果也不好拿。

郭栋站在门口等车的时候，母亲从里屋提出了一大袋果子，这都是从树上挑选出来最入眼的苹果，个大色美，郭栋家里有三亩果园，这么好的果子家里人从来不舍得吃——即使三百多棵树结了数不清的果子，最好的都是要卖钱的，自家人可舍不得把好果子吃进肚子，父亲绝对舍不得吃一个好苹果，果园里的落果、伤果都是父亲眼里的宝贝疙瘩，一年360天都在果园里忙碌——除过春节里难得的几天空闲。郭栋掂量了手里沉沉的袋子，这大概就是二十斤吧！一斤按照三块钱计算，这可是六十块钱！郭栋心里盘算着，心里开始飘过一丝不舍！

两束灯光从对面直射过来，颠簸起伏的路面让灯光看着像是两个打着手电筒的人跳舞一样，晃荡着来到郭栋跟前。驾驶位伸出郭栋熟悉的脑袋，“你爸刚才打电话了，说是要去镇上一趟，赶紧上车，我等会还要去市里接人去。”这是村里专门跑车的军娃，听着名字像是年轻人，实际上他的儿子和郭栋是同班同学，郭栋从初中上了师范，同学则选择高中，郭栋马上要去上班了，同学则是在一周期前去了北京上大学，不一样的选择，不一样的人生道路！郭栋心里瞬间涌起了复杂的情绪。

“走，上车，你坐后面，我坐前面，我知道他家里怎么走！”二叔从家里出来，忙不迭地的催促着郭栋上车。

面包车沿着东西走向的公路朝镇上驶去，二叔和军娃在车上谈论着村里的人和事，郭栋坐在后座，心里突然有一种失落感，本应二叔带他找专干是好事情，可以从一工作就选择一处好学校，用二叔的话来说，这就赢在了起跑线上，以后发展的空前会更大！郭栋心里却是一个劲在想着上大学的同学！当年选择上师范，这并不是自己想要的结局，他到底想要什么，恐怕连自己都说不清，家里的困境让他看不到任何希望，即使现在自己考上了大学，哪里来那么多的钱供自己上学？当年上师范似乎成了减轻家庭负担的唯一选择，“还去想这么事情有什么意义呢？别人开始上大学，自己已经走上了工作岗位，这难道不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吗？”郭栋心里暗暗安慰自己。

面包车在遍布坑洼的公路上走了不到十分钟，又在镇上的街道穿梭了两三个巷子，二叔坐在前面不停地指挥着军娃，绕了好大一会才找到专干的家——二叔还有些不能肯定，毕竟这么多年已经没有打过多少交道了！这一户院子并不陌生，坐落在镇里菜市场的后面，一幢小二层楼矗立在最显眼的位置，郭栋每年腊月和母亲赶集都要从这里经过，谁能想到这个晚上却要走进这一户陌生的院子。

二叔走在前面，郭栋拎着袋子跟在身后，军娃没有出来，他知道这是求人办事，自己不相干，坐在车里等待最好！推开虚掩的大门，从楼房底层的大客厅透出的灯光有些刺眼，郭栋突然有些紧张起来。拎着袋子的右手不停地出汗，九月的夜晚已经开始转凉，郭栋现在周身发热，他有些后悔来了。

二叔往客厅走的时候就大声喊着专干的名字——这是老同事的招呼方式，郭栋可不敢·这样！客厅的门帘揭开了，里面的人迎了出来，走在最前面的是和二叔年纪相仿的中年人，高个子，体型偏瘦，还有一位中年妇女——大概是女主人吧！郭栋心里想着，一脚迈进了客厅！二叔和专干寒暄着，相互递烟打火，客套之间有些意外和生疏。郭栋坐在靠门边的椅子上，他开始有些局促。第一次和生活以外的陌生人打交道——还将是他以后的顶头上司，今天晚上贸然地找上门来，就是要请求领导给自己的分配有个好着落，这实在是尴尬至极！

郭栋的局促还有眼前的一切，宽敞的客厅里摆设着各种稀罕的家具，天花板正中下垂的玻璃吊灯放射出明亮的光线，每个人的脸庞照的清清楚楚，二叔满脸堆笑，不停地从过往的记忆中搜寻着能与专干交流的话题，专干的老婆和女儿自顾自地看着电视，聊着家常，郭栋就像是沉默的旁观者，一言不发的傻坐着！客厅的墙壁不是纯粹的白色，而是有花纹的米黄色，郭栋心里突然想起师范学校班主任的单元房。第一次走进单元房，郭栋着实震撼了好久，他从来没有想到城里人的房子可以这么富丽堂皇，雪白的墙壁，新潮的家具，还有真正的彩色电视，立在墙角的电冰箱，这一切都把郭栋以往对于生活的满足撕扯的条条缕缕。第一次对于财富的概念就是从班主任的单元房开始的，眼前的装修考究的一切又让郭栋心颤了一次！想象自己家里的土厦房，房间的土地面，土炕，还有白纸裱糊过的土墙面，所有的一切都只能用“土”字来替代。郭栋心里想着，一层层密集的汗珠从额头不断的渗出来。

“这小伙人长得周挺（标致的意思）很，你是哪一年的？就是从师范毕业的吗？”专干冷不防地转过头来，向郭栋问了几句。郭栋还没有反应过来，二叔就已经替他回答了，郭栋尴尬地附和了几句。

“这两天要分配了，你看能不能把贤侄放在中学里面，这娃优秀的很，当年没有上高中可惜了，以后当教师绝对是个好料！”二叔终于道出了此行的目的。

“老伙计，你一进门我就知道是啥事情，咱俩是啥·关系不用说，今年的情况有些特殊，这一拨学生都是参加招聘考试进来的，前几天县上专门开会，特别要求分配的事情，这一拨学生必须去小学任教，谁也不能开口子，这是大会明确要求的纪律，你看这样行不行，先把他放在乡上比较好的小学里面，以后找机会再调到中学去，年轻人有的是机会，只要有能力，出成绩，迟早都会关注的！”专干客气而又委婉地给出了让二叔意料之外的答复。

郭栋原以为最有把握的事情瞬间被专干的一盆冷水从头浇到底，二叔看着有些尴尬，可还是和他的“老伙计”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郭栋恨不得立马就出去，脸上一阵一阵的发烫，女主人和女儿完全就当他们不存在，热烈的讨论着电视剧的情节，或许她们对登门拜访求情者已经见多了，这几天不知道来了几拨人，郭栋现在开始意识到专干的权利有多大了——起码对于和自己一样的乡村教师来说，专干就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高墙。

郭栋在度分如年的煎熬中终于等到了起身离开的时候，二叔尽管是一副和“老伙计”很熟识的面容，但不见得“老伙计”对突然到访的老同事有多少旧情可念，言谈中明显流露出多年未见的生疏。无论怎地，二叔算是为自己的事情操心跑路，郭栋还是心怀感激，谁让自己的二叔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乡村教师呢？

回来的十几分钟的路途上，二叔明显没有了去时的活跃，寥寥几句话语中，郭栋读出的是二叔些许的落寞与无奈，“这家伙十来年不见，变化大的很，说话滑的，如果不是今年的政策有变，我说出去的话他能不办吗？”二叔一个人坐在副驾驶位上自语了几句，“没事，二叔，人家都已经说了，这是政策，所有人都必须去小学任教，过个一二年，政策变了咱还可以再找他”，郭栋顺着二叔的话茬接了过去。其实郭栋心里明白，二叔所谓的“老伙计”已经不是他记忆里面的老同事了，办不办事不在于是否是老同事。“人情比纸薄”，“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些都是父亲经常挂在嘴边的长话，郭栋想想，今晚要是去给专干拿五百块钱，他能不办事吗？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因为家里根本就拿不出五百块钱，要是经济宽裕，郭栋的师范毕业证就不会因为还欠学校一千多块钱学费而被扣下来。

唉，说来到去，郭栋所有的烦恼还是一个字——穷，两个字——没钱！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