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岵庐学术研讨会】梁运义：《梁岵庐先生集》古文辞印象

        《梁岵庐先生集》，总编刘志琴，主编区丽森，整理李万里，漓江出版社。（摄影/刘志琴）

读《梁岵庐先生集》已有些时日，虽没有完整的时间遍览全书，但是，倘若有人问起总的印象，我会毫不犹豫答之：古文辞。

梁先生1891年生，1969年卒。他从清朝玩到民国，从民国走向新中国，历经三代王朝。“五四”运动后，白话文兴起，当时的许多文学大家诸如鲁迅、巴金、郭沫若、朱自清、冰心、老舍等，都用白话文创作，造就了一大批很有影响力的现代文作品。而在诸多文化精英中，坚持古文辞创作，梁先生是为数不多者之一。《梁岵庐先生集》中，数以百计的篇章，清一色的古文辞，无一例外。

简约是古文辞的一大特点，而深得其妙的梁先生，在以古文辞行文时又极其省俭，难得一字多余。因此，读梁先生文，难有赘余之感。坚持古文辞创作，或许跟他的文风有很大关系。梁先生大约觉得，古文辞符合其省俭文风，因而坚持不弃。这一点，需要用其他著作的相关论述来加以佐证，此为后话。

语言之省俭，首先表现在题目上。纵观先生集中文题，凡一百一十，多为二至五字者。其中二字者居多，计廿六篇，如《碑话》《奸诈》《梁意》《倮文》等。以一字为题者，亦不鲜见，有《痴》《烟》《化》《忍》等四篇。最多者九字，仅见两篇：《太平天国诏令与诬言》《翼王石达开书法索隐》等。八字者三篇，七字者，凡五篇。其独字为题者，往往一字立骨，提纲挈领，扼得住要旨，容得下全篇，如《忍》文。全文述二事，其一，老农衣败絮冒天寒往婿家乞食。婿不忍心，授以囊粟归；女却忍心追至半路夺回，致老农悲愤自经。婿忍无可忍，“遂生瘗之”。其二，一妇新寡，有女任行立，举目再无亲，家徒四壁。严冬，妇忍心弃衣不蔽体之女不顾而改适。人可忍，天不可忍也。“妇既蘸，夫死益贫，且无子……妇无以自容，困顿死。”此上天不可忍而赐之也。两件事，一条线，贯穿一“忍”字，以之为题，再恰当不过了。《痴》《烟》《化》等文，内容大抵亦如是。此可谓只著一字，风流尽得，可见梁先生提炼语言功力之深厚也。

其次，表现在行文上。梁先生行文惜墨如金，叙事，三言两语，即绘声绘色；写人，寥寥几字，即惟妙惟肖；绘景，白描一笔，即神韵凸显。

《忍》文开头曰：“昔桂林岁饥，天寒。一老农室如悬罄，无可为计。”短短十八字，即把时间、地点、人物、事件起因、社会背景、家庭环境等要素交代得一清二楚，为下文故事的展开做了很好的铺垫。十八字，六要素，行文之省俭可见一斑。

《忍》文所述二事，用字约300（不含标点），不多，但是两事之来龙去脉、前因后果清晰可见。尤其是前事之结果，仅以四字述之：“遂生瘗之。”在事件的高潮处，亦即忍无可忍处，戛然而止，令人不得不掩卷沉思，回味无穷，叹服作者语简之妙，连最简单的议论都省却了。

下面略具四例，供读者赏其省俭：

《猴酒》述猴子酿酒文如下：山多猿猴，能酿酒。林深箐密，人迹罕至，群猴择岩石凹下处为窖，上覆以草。其酿，采山中所产酒饼草为曲，杂以金樱黄精之属。山民知其处，辄潜往取之，得酒多者，可石许，仍注水如原状；不尔，猴知见盗，不复酿矣……

《梁意》篇首简介主人公身世：梁意，粤之高要人。少业银工，旋弃去，挈妻子溯江而西，谋食吾县小市间。已而业败妻死，意亦垂垂老矣……

《老饕》开篇曰：宗人启楙，清庠生，痴肥，腹大如五石瓠……

《将军桥》绘战时遗迹大观：今石矼久毁，易之以木，官道如砥，刘仙岩矗其左，白龙洞在焉。苍崖屏立，作大斧劈状，草木蓊郁，一涧潜通，而荒楼断壁，隐约岩穴间，皆战时遗迹……

上述四例，乃从集中随意挑出，足见梁先生文风省俭，着实不虚。

除省俭外，古朴亦是梁先生古文辞的一大特色。

古朴之一为多书面文言词语。

《将军桥》用“石矼”代石桥，用“蓊郁”形容草木茂盛。《忍》文有“瘗”（埋葬）“自经”（自刎）“诚悫”（诚实），亦有“扃户而出”，扃，有从外面关门的意思。《歌人别录》著“寓目”（过目）“滥觞”（起源）“爰是”（于是）“入耳饜心”（饜，同餍，满足）“逈不相侔”（逈，同迥；侔，相等）等。《会仙纪游》有“群山屴崱”，屴崱，山峰高耸之意；“沟水微澌”，澌，尽也；“跫然作回响”，跫然，形容脚步声。《猴酒》引“箐”指代山间的大竹林。《老饕》之“老饕”其实为贪食者，“痴肥”，少见稀用，是肥得难看的意思。等等等等，林林总总，俯拾皆是，不一而足。有些书面文言词语是生僻词，更见其文风之古朴。如《梁意》有“意虽浮沈阛闠间”，阛闠，街市也。书面文言词语乃汉语言文字之精粹，是历经几千年文化长河淘沥、不知多少代文人“玩弄”的积淀，味极古朴，恨不易得。而梁先生得之，实为不易。

古朴之二为多引文。

《阚将军》，篇幅之大部为引用熊协修文，藉以纪阚将军殉国事，并引韦燕章七绝诗一首作结；《天地会琐闻》，文字凡七行，其中引《明都穆游嵩山记》文即占五行；《闲话板桥》，先引板桥袒僧之论，接着用《清孙嘉淦南游记》之语证之，后佐以梁玉绳之言，则板桥之“闲话”辄成；《宋泰始地劵题辞》亦以七律一首结尾；《花鼓》则引文二则为内容之主体；《猴酒》，除述猴酿酒事外，余则为引田阳旧府志文，几占大半；《二诗童》大部为引文及引诗……

梁先生之文多引用，或与其兼治文史有关，深厚的历史文化往往就沉淀在引经据典之中。因此，梁先生的文章，文史价值，兼收并蓄。

古朴之三为词多用古义。

《忍》文有“有女适山村，相去数十里所”，适，用的是古义，旧指女子出嫁；又有“俗例：凡妇再蘸……”“妇既蘸，夫死益贫……”，蘸，查《新华字典》（商务印书馆，第11版）及百度，均找不到适合语境的意义，可知“蘸”用的是古义。《奸诈》文有“或叩贩蛤者牟利之术”，《二诗童》有“余叩所谓‘借他儿女吟哦态’者，亦有说乎”，此二句中之

古朴之四为词类活用。

词类活用，是古文言文特有的语言现象。梁先生的文学创作，是在新时代延续古文言文的同时，又不折不扣地继承了古文言文特点——词类活用，是原汁原味的古文辞。如“韦氏之先，从宋狄武襄南征，以功官指挥，并锡田土，因家邕焉”（摘自《猴酒》），官，名词活用为动词，做官的意思；家，名词活用为动词，取安家落户之意。《忍》文有“乃衣败絮，冒寒而往，以乞升斗”“稚女破衣赤足”“夺所御絮帽怀之”三句，“衣”“怀”都是名词活用为动词；“破衣”亦作动词用。“冬日苦短，易车趣归，二鼓，饭于城中主者家，且订后游之约”（《会仙纪游》），句中“饭”，当作动词用。

书面文言词语、引文散发出来的是古香；词语的古义、活用上的是古色；古香和古色熬出了梁先生古文辞古朴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