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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翰 | 怀想无尽的夕阳——细读《晚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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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想无尽的夕阳——细读《晚晴》

文|钱翰

摘要

李商隐的诗历来受到重视,评论尤多,特别是针对其寓言之作。《晚晴》是诗人的名作之一,但是似乎因其并无明显的身世索引或历史内容,对它的诗评皆为印象式批评,少有细致分析。本文力图分析诗歌中复杂的隐喻和换喻构成的象征空间,通过逐字细读的方式,阐释诗歌形式与诗人情感间的同构关系。
关键词李商隐 唐诗 隐喻 换喻 阴阳

李义山五言七言俱佳,七言流传似更广,然而他的五言诗作品同样数量很大,亦颇多佳品。《晚晴》中的“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堪称千古名句。刘学锴和余恕城对这一句评价甚高:“诗之寄托,此为上乘。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同为可遇不可求之境。”[1]中国古代诗歌之中,无论是忧郁愤懑还是豪气干云,诗人寄意山水之间,抒发情怀,通过景物之描写,呈现内心之感受,是诗歌的普遍特点,任何有修养的诗歌读者都会很容易在直觉中体验《晚晴》这首诗的轻快写意,也能一瞬间感受到颔联打动人心的妙味。宋宗元在《网师园唐诗笺》中:“玉谿咏物,妙能体贴,时有佳句,在可解不可解之间。”[2]

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歌集解》(全五册),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版。

古人读诗,但求直悟,今人则尝试细致的理解,互不取消,互相补充。雅各布森的隐喻和换喻模式对于诗歌是非常有力的分析工具。他根据对失语症两种类型的研究,结合索绪尔的聚合和组合理论,把隐喻和换喻从修辞学术语扩大为基本的语言学模型,后来这个语言学模型被进一步扩展为认知学模型。隐喻源自形象的相似性,而换喻则是时空的相近性(contiguïté)。相似的范畴可以是任何方面的相似,无论是音响、色彩、象征或者是语法位置,例如动词和动词相似,同时,所有的对立都是相似——反义词是建立在共有语义素的基础之上的,例如:冷和热之所以构成隐喻,是因为它们都是形容温度的词。而相近性则包括具体时空的关系和逻辑上的前后顺序。[3]我们尝试用这种思路来分析义山的诗,并非为了证明西方理论,只是提供一种丰富诗歌解读的可能性。

 

晚晴

 

深居俯夹城,春去夏犹清。

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

并添高阁迥,微注小窗明。

越鸟巢干后,归飞体更轻。

 

诗歌描绘在表层上的换喻所依循的是空间的转换,首联标明总体的时空:春夏交接之际,深居于俯瞰夹城的高楼之上,气候清爽宜人。颔联上指天意,下看人间,并未从字面上说明时序转换,然而字里行间却透露出从下雨到放晴的天气变化和人的心理转变。颈联和尾联,字句上写的是目光所注视的对象:高阁、小窗和飞鸟,由外及内再到远处的飞鸟,傍晚雨过天晴,诗人高阁远眺,心之所系的是诗中唯一的活物:归巢的飞鸟。飘飞了一天的鸟儿,在晚霞的映衬下要回家了,这个时间线索正是点题的诗眼——“晚”点出了鸟儿回巢之时间,“晚晴”一词说出了对雨后夕阳的流连不舍之情与珍惜。每一联都按照空间的相邻关系结为一个整体,然而这些空间的相邻关系都隐含着时间的联系。空间的转换为表,时间的流动为里,渗透出诗人对自己所处之境的感受。本诗从地与时的描写到自喻自叹,意境从容流出,细腻自然。

这首诗的标题是诗句中两字,与大多数古诗的标题一样,只是简单指明诗作之主题,本来并无特别深意。然而,从实际的效果看,晚晴两字,都是“日”字边。《说文解字》解释“晚”:“莫也。从日免聲。”,而莫的意思是“日且冥也。从日在茻中。”也就是日落将没的状态;而晴这个字,则是云开日现,阳光充足。一为日将逝去,一为日光来临,将去而当临,当临而即去,构成了一种特殊的紧张关系,晚作为晴的修饰语,削弱了“晴”的力度,使它的光芒黯淡;而晴在晚之后,则为这个雨后日落之时添上了一分光彩和热量。

首联“深居俯夹城,春去夏犹清。”一般而言,可以看成站在主体的角度上对环境的描写,但是也不尽然。中国古诗极少出现表示“我”的人称代词,也常常没有主语,写作的主体与诗人主体间的关系是模糊的,这与西方古典诗歌完全不同[4]。因为语法结构的关系,西语的句子主语不可或缺,否则谓语和宾语都将无从安置。而汉语的各个成分相对独立,没有主语并不影响句子的表达。这种无主语的句子结构使中文诗句构成了一种特别微妙的双重性:诗中所描写的景物既可以被看作是对客观事物的描写,也可以被看作是主观对客观的感受。无论主观还是客观,并不清楚地分开,而是保持着感觉的含混和融通。例如在这一联中所谓的“清”,既可以是对季节的客观描绘,也可以是诗人的主观感觉。但倘若译为西语,则不得不明言,到底是季节如此,还是我的感受如此。

“深居”这一句隐含的主语无疑是诗人“我”,深与俯相配合,说明我所居之楼高,与后面的高阁相对应,形成隐喻;同时,深居与“高”搭配,意味我的高并非象征地位之高,而是离群索居,远离喧闹人间。“春去夏犹清”是时间的转换,春夏万物繁盛之际,生命焕发勃勃生机,照应后面所说的植物与动物的生命状态,形成换喻的关系。此处,春与清这两个字,一头一尾,不仅在声音上相似,都是前舌音的阳平调,而且在字形上也相似,《康熙字典》云:“《尔雅·释天》春为青阳。《注》气清而温阳。”春为青色[5],加上三点水的清与“青”形似音同,构成了隐喻[6]。此处的“清”一则说明是春之余韵,故曰“犹清”;二则“清”此处所指为个人清爽宜人之感受。既是时空的环境,又是个体的感受,“清”作为本诗的韵脚,将与后面的“晴、明、轻”形成押韵,而这几个字都具有这个特征:既是写景状物,又是内心感受的表达。尤其是清和晴,字形和语音的近似也提示了它们在表意上的紧密联系,所状之形,皆是开显明朗,而它们恰恰都处在一个时段的结尾收束之处:清是春去之“犹清”,晴为落日之“晚晴”,恋恋不舍,而又顺其自然。这首诗的韵脚绝不仅仅起到律诗中一般的美化音调的作用,而且叠加了丰富的意义和字形上的隐喻,层层剖析下来,赏心悦目。

“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这一联是本诗中最著名的诗句。何焯评论这一句说:“淫雨不止,幽隐无以滋蔓,正不晓天意何爱此草,忽焉云开日漏,虽晚尤及,有人欲天从之快,盖寓言也。”[7]以为雨后天晴的过程,正好是诗人作诗之依据。而刘学锴、余恕城则以为何焯的看法过于穿凿,把诗句所写的意思过于坐实,不解虚实之间的韵味:

 

【按】颔联历来为人所赏,妙在触景兴感,情与境偕,脱口道出,浑融无迹,寄兴在有意无意之间。既富诗情,又寓人生感受与人生哲理。诗之寄托,此为上乘。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同为可遇不可求之境。何、程笺稍凿,盖误以为寄兴在有意无意间之写景诗为可以寓托比附之寓言诗也。[8]

 

律诗中对仗工整的颔联,总是隐喻生发之处。天意-人间,怜-重,幽草-晚晴,2-1-2的节奏形成的三个意象,宏大辽阔与细腻入微形成强烈的对照。天意人间之相对,蕴涵了三组对立:上与下,阳与阴,大与小。然而恰恰是属于“大与阳”的“天意”,偏偏发出的是“怜”,而怜所蕴涵的意象则是“小”。宏伟引人敬畏,弱小则讨人恋爱。幽草的形象则更突出了“阴”和“隐”,藏之在地,卑微不露于人前,柔顺不显于世间。当代的一首流行歌曲如是唱到:“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只无人知道的小草。”然而天地平等,不辨贵贱,雨露滋养众生,谦卑柔顺默默无闻的幽草在雨露之中同样也能感受到天意之怜爱。这一句在内部也形成了跟这一联完全同构的隐喻关系:上下、阳阴、大小。

第二句“人间重晚晴”,恰恰是上一句的镜像对照。相对于宏伟的天地,前面两个字“人间”的意指是下、阴、小,“重晚晴”则回到高高在上的太阳和上天。同样这一句也形成了跟上一句完全同构但是方向相反的隐喻关系:下上、阴阳、小大。这样,两个对仗的诗句之间和句子内部的词语都形成了极为精细、完全同构的对立,每一个字,每一个意象都处于层层叠叠的对立关系之中。诗句的谓词,“怜”沟通了天地,也同时与“重”搭配,沟通了人天。而这里的人和地,实际上是一体。幽草与人间形成有关生命的相互隐喻,从这一联的整体而言,既可以看成是“天-地-地-天”,也可以看成是“天-人-人-天”,构成了一个以“天”的意象为主导的循环,是空间和时间的换喻关系。这首诗没有出现“雨”字或近义字,第一句中雨的形象完全由下一句的“晴”字烘托而出。诗人所感天意对小草的怜惜,正是发之于观望从天上降下的雨点,同时更强化了草的“阴”与“隐”。天-地-地-天的空间转换恰好也对应没有明言的时间转换,从落雨到天晴的过程。

从阴阳关系看,则是:阳-阴-阴-阳,构成扬-抑-扬的情绪变化。音韵的平仄声调,也符合这一情绪变化:“天”字阳平起头,到第一句的结尾,“草”为仄声(上声),从扬到抑,而“晚晴”两字,从仄声转到平声,作为这一联的结尾,重新回到“阳与扬”的情调。另外,实际上,无论下雨还是晚晴,其实都是天意,这一联蕴涵了“天、地、人”三才之相互对应关系,然而归根结蒂,一切都还是天意运行。诗歌从“天意”起笔,“晚晴”结尾,起落都归之于“天”,地与人在天的护佑之下,随天之变而变。从整首诗的意蕴来看,也恰好表现了诗人对人生命运的况味。

这一联字面意思是:天意要怜惜小草,所以降下雨露;而人间则更喜晚晴,所谓的“阴抑”表面上看起来与“阳扬”构成了一个对立和矛盾。然而这个矛盾只是表层的,因为幽草与人间,同属于谦卑处下的大地。在这一联的词语位置中,它们前后相连,在隐喻结构中,它们同样都处于“阴-下-小”这个意象之中,人间与幽草又同为天地所生之万物,有相似的命运,同为一体。因此,这一联实际上构成了互文的关系,天意怜的既是幽草,又是人间;而雨后的人间与幽草同样期盼和珍惜将要落下的夕阳。幽草和晚晴,本为一体,都是可怜惜之物。晚晴与晚情同音而字形近似,恐怕每个读诗的人都会自然生起从“晴”到“情”的联想。诗人在这里抒发出自怜的意思:对那些柔弱者,老天是要加以怜惜的;而一生困顿劳累的人,在晚年获得的平安幸福,就像黄昏时雨后的夕阳,值得珍惜。

李商隐一生乖舛不安,有志难伸,在党争的夹缝中备受煎熬。桂林入郑亚幕下可以算是他较为舒心安宁一段日子。本诗表现了这种在清爽的感受,气象宜人之时,站在高楼之上极目辽阔,俯瞰人间,自有一番快意心情。然而,幽深处无人注意的卑下的野草,其实同样也是诗人自况。天意所怜的幽草,重晚晴的人间,既是诗人向外的情感投射,也是诗人自叹。写景无非抒情,前面两联所描绘的“上下高低”,高楼与幽草之间的对立并非完全是外在于诗人的景象的对立,同时也象征诗人自己生命经验之两方面的对立。当前之清爽舒适与诗人坎坷人生的委屈自怜,统一于诗句中的一个“怜”字,一个“重”字。这些相互对立的意象:天地、阴阳、高低、上下、尊卑、珍惜与易逝、高大与卑下,都是诗人内心的映射投影。

“天意”与“人间”之搭配,表面上看起来很俗套,似是不入流的诗人才会如此突兀。然而在李商隐笔下,这一联诗,则似乎信手拈来,天然自成,遂成千古名句。而且仔细分析之后,果然能看出它的结构极其复杂精巧。换喻和隐喻关系层层叠叠,相互映射。只有十个字,却恰似“七宝楼台”般细致,又不失简练清新,情理混融。黄周星评价这一句:“不必然,不必不然,说来却便似确然不易,故妙。”[9]古人评诗,最高的评价就是“妙不可言”,可言之妙就略逊一筹。我们不可能根据上述种种精巧的结构分析,写作出类似的诗句,创造出相似的美感,就此而言,无论多么细致的分析也不能真正尽其妙处,但是文本的细读和结构分析,却还是能让我们一窥诗句之所以能产生打动人心的艺术效果,并不仅仅存乎一心,也并非完全不可解释的“天才神迹”,而同样也是因为诗人高超的语言艺术技巧。浑然天成的作品并不是没有“艺”与“术”,而是巧妙地使艺术混应天然。



刘学锴编:《汇评本李商隐诗》,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2年版。


颈联“并添高阁迥,微注小窗明”,何焯以为是倒装句[10],其他的注家少有此解。这句诗所描写的是,夕阳虽已西斜,但高楼小窗还是透入缕缕阳光,雨后天晴之时,诗人在楼上,极目处比平时更加辽远。何焯言下之意,应是先有夕阳,然后再写诗人远眺,更符合自然的逻辑。“并添高阁迥”极言高广,从高到远,既是空间的换喻关系,也是隐喻,都意指开阔向上,属于“阳”;而“微注小窗”则属于“阴”。但是,最后却落到了一个“明”字。与颔联一样,都是从阳到阴,然后再以“阳”收束,起伏有如波浪。这一句内部也有古诗中常见的倒装:如果以日常的汉语逻辑,应为“微明注小窗”,微和明两个字被拆开,置于一头一尾,呼应起来,更加突出了窗“明”,同时也突出其微细:这一联最后虽归之于明,然而却只是透进小窗的斜阳。

上下两句的“阁”与“窗”亦构成一组相接近的意象。《说文》言“阁”:“在所以止扉者。从门,各,意兼声。”“阁”从文字上说,即来自“门窗”。上一句写楼阁,“酷写望晴之极也”[11],而接下来则极言其弱:“微”“小”“注”,从形容词到动词,重复细弱之状,而这里的细弱之可怜可惜,并不仅在其小,而在其易逝。上一句景象愈显宏阔,下一句则愈显怜惜:高楼虽可见最后一抹阳光,然而无论楼多高,可见多远,夕阳终归将到达它的归宿。不过,这一联与上一联的结构类似,都是从“阳上”转入“微细”,但是,最终还是落笔到“明”,以“阳”收束,真是一个“好”的结束。何焯说这一联是倒装,而其他注家不置可否,既不言其非,也不首肯。原因可能在于历来的评论并不看重这里倒装的作用,因为前后两句所描写的是两个不同的场景,并无逻辑和动作秩序上的必然性,更没有涉及采用倒装或不倒装的原因——何焯自己也没有谈这个问题。他之所以说是倒装,原因是从高阁之上眺望,应该是诗人看到“微注小窗明”之后,才会发生的动作,雨过天晴,诗人对环境的感受,从屋内到屋外,符合一般的空间转换规律。

古人诗句的倒装,多出于声律的要求:或因安排韵脚,或出于平仄对仗。大部分情况下,是通过在一句内的倒装,实现声律或增加语言色彩的作用,如本诗中的“微注小窗明”,当然还有更著名的例子“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然而在律诗中,两个诗句之间的倒装并不常见,因为律诗中的每一个句子自成单元,所以一联内部前后两句的倒装不会改变自身的声律特征。那么这一联为何要倒装?仅仅只是为了把“明”字放在最后吗?实际上,这一联的倒装,从结构上与颔联形成非常类似的阴阳变换关系,也就是从阳到阴,最后以阳结尾。由于在律诗中,颔联和颈联的特殊的重要性,阳-阴-阳,阴阳互现互渗的格局之重复,实际上确立了本诗的基本情绪和意蕴。 

到晚唐,五律的第三联(有时也是第二联)被称作“景联”,所以它用的对仗方法通常就是美术中常用的远近上下大小的构图法。“并添高阁迥,微注小窗明”一远一近,描绘“雨后傍晚”这种特殊的气象。从表层结构看,都是从第一句的“俯”申发而来:我站在高处,上下远近,目光依次周遍。上下远近的静物都看完,最后出现一个灵动的聚焦:归飞鸟。它恰恰出现在这个构图的框架之中,给人一种鲜明的视觉效果。一般来说,律诗结尾出现的这种意象都是双重意味。因为起承转合的运转,现在要用最大的包容性去“合”。所以,归飞鸟一方面是作者所看的真实景物,另一方面它处于视觉的聚焦位置,这就把前面的上下远近都“合”上了,突出了画面的焦点,呼应了“俯”所造成的空间关系,把不断变换的视点在这里定格。

我们接下来观察上面的三个韵脚:清、晴、明。这三个字,语义上都包涵“光、亮、向上”的义素,与本诗的最后一个韵“轻”构成了语义上的隐喻。前面三个韵脚在字形上也形成了一组隐喻,其部首构件有三个“月”,两个“日”,可谓明光敞亮,然而在这光明之前形容词都极言其“阴细”,变成隐隐微妙的光。它们在字形、字义和字音上形成了同构,在不同层面上的隐喻结合在一起。从整体来看,《晚晴》全诗有“日”或“月”部件的字,一共8个,都集中在全诗的偶数句中,特征显著。当然,这个特征多半并非诗人有意为之,而是诗句自然形成的效果。

诗的尾联“越鸟巢干后,归飞体更轻”,“越”此处当指广西,说明是诗人在广西郑亚幕时所作,此时可能是宦幕生涯中相对安宁的光景。这一句大意是天晴后,鸟儿的羽毛被夕阳晒干,轻快地飞回自己的巢中。巢干与第一句的“深居”相应,以鸟之居隐喻人之居,诗人深居亦为高巢,昔者巢父身居树上,比鸟而居,以自由自在为最高向往,李商隐官宦沉浮,一方面心累官场,常有隐居之志,然而另一方面难脱世间情事牵挂,四海飘荡,身不由己,无巢可归,方有羡慕归鸟轻快之喟叹。巢干实际上是双关,通过换喻指涉鸟和羽毛干,所以才有“归飞体更轻”。此换喻并不仅仅局限于这一层,因为巢与高楼的隐喻,因此以“巢”指鸟,恰恰可以强化诗人与鸟之间的隐喻关系。无论是巢还是鸟的羽毛变干爽,自然都是源自晚晴,虽然淡远微弱,但在这里显得更加值得珍重。而此珍重之意,最后纳之于鸟的“归飞回巢” “归”字强化了巢的意义。“体更轻”写出了鸟儿天晴之后,归家的畅快心情。轻在这里作为体的形容词,同时又作为状语修饰“飞”的动作,身体的轻与动作的轻互为隐喻。从诗人的角度而言,他是看见鸟儿飞得轻快,从而推想鸟儿身体的轻盈,并进一步想象它的巢穴一定也都干爽了吧!而从现实的因果顺序而言,当然应该是鸟儿的羽毛干爽,身体轻灵所以才飞得轻快自如。因此,这里所展示的并不仅仅是鸟的姿态和生活,而且还写下了诗人与鸟的心灵交流,他对飞鸟的生命在晚晴中的欣喜,化作了他们在命运上的默契想象和认同。从他对飞鸟和归巢状态的推测,述说出诗人对鸟儿生命的深切关心。屈复说:“七八自喻,盖归欤之叹也。”顾安云:“结句有意无意,亦是少陵遗法。”[12]显明在归鸟之姿,隐约在自身之叹:那高楼上眺望飞鸟的诗人,在风雨飘摇的命运之后,能不能有晚晴后干爽的归巢呢?

本诗的尾联是全诗唯一发出明确动作的诗句,前面三联的谓语都是情态,无论是“俯”“怜”“重”“添”和“注”,实际上都是“静态的动词”,并无真正的动作,它们所描绘的是场景,或者心理活动和主观情感,直到最后一句才从一片寂静之中“飞”起来。从这个角度看,这首诗可以划为两个部分,前三联是静,最后一联则动。前三联的“实质”主语都是诗人自己,所有事物都是根据诗人自己的感觉写出的,唯最后一句,主语是诗人之外的另一个生命。飞鸟的运动,不仅打破了诗歌的静态,而且引入了生命之间的情感交流和认同,与超拔于人之上的天地日月不同,鸟是与诗人处于同一个层面运动着的生命。前者本为无情之物,诗人把自身的感情投射上去,无论是“怜”还是“重”;而飞鸟是有情众生,诗人的笔法却恰是白描。观诗全体,描无情之物,则浓墨重彩;而对于诗人自喻的血肉有情,却不着一个“情”字,淡墨轻点,这恐怕就是顾安所谓“有意无意”之效果的来由。这里的“体更轻”一是指飞鸟的身体姿态之轻,二是指诗人所认同的状态:诗人自己是“以静观动”,却把自己投入到“轻飞”的心态之中。而此时的文笔也从前三联的浓烈重彩一变为轻墨白描。这三者从不同的层面汇聚到“轻”的感觉,尾联的淡淡无意恰好以一种“反白”的方式凸显出来,意味更为深长。

纵观全诗的明暗阴阳之转换和动静的变化。诗歌在前三联是静,尾联是动,在表现静态的三联中,诗句内部形成阴阳相对的变化。“深居”为阴,“俯”显高出则为阳;“春去”为阴,“犹清”为阳。“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并添高阁迥,微注小窗明”这两联,都是起笔为阳,过渡为阴,最后以阳收束。每一联内部的阴晴演化与诗人之情绪高低,恰成同构的表现。尾联的格局为之一变,主体从诗人自己转为鸟,状态从静转为动,而整联不再有之前明显的阴晴变易和高低起伏,代之以轻淡而稳定的光影和色彩,就像归巢的鸟儿,已经远离自然界无法把握的风云变化,也像诗人所想象的晚年,暮年归家,人生所做已定,不再有起起伏伏,在夕阳晚照之下,生命且淡而轻。郭英德先生在评论这首诗的颔联时,强调了李义山在诗作中强烈感情的起伏和对比:

 

寄热望于“天意”,吐深情于“人间”。这里,有深切的感伤,沉重的哀愁,也有热烈的向往、执着的追求。风雨冲刷过的幽草,沐浴着绚烂夕晖,上托“天意”,下感“人间”—它综合了“枯荷“与“夕阳”二种形象,构成隽永深远的意境。这是悲剧,但不是美好的有价值的东西遭受异乎寻常的毁灭的悲剧,而是美好的有价值的东西,遭逢无可挽回的衰世和厄运,仍然固执地欣赏自身美的悲剧。[13]

 

就这一联而言,强烈的色彩对比令人印象深刻。而尾联则平淡无奇,需在全诗的映衬之下,才显出其淡远悠长的滋味,故难以流传。然以全诗来看,最后一句,画龙点睛,于有意无意之间,把景物的描写纳入到诗人对未来生活的想象。叶嘉莹说:“义山的诗,即使是以写景为标题的,他所写的也必然不仅是眼前所见的景物而已,而一定柔和有由他自己内心所引发感性的一份情意。”[14]



叶嘉莹:《迦陵论诗丛稿》,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版。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夕阳晚景在李商隐的诗歌中,似乎占有特殊的地位。壮士之年,他却总在想象一个温暖安逸的未来归隐之所。《安定城楼》中诗人写道:“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永忆归隐之志,心怀青山之思。李商隐引用《庄子·秋水》中的典故表达自己的高洁志向,然而他钦慕的两位先辈范蠡与庄周毕竟不同,前者建功立业,声名显赫之后才退隐江湖,扁舟之上可回味当年;而后者终生以俗世为泥潭,不肯涉足一步。对于年轻时的壮志,李商隐终究是有些不甘心,叶嘉莹在对《海上谣》的读解中认为,李义山在桂林之时,“其忧时忧国之心,自伤身世之慨”依然充满胸怀[15]。其对暮年的想象,恰是对彼时宦海生涯的一种安慰,期待于沉沉浮浮之后,终有一份宁静安稳的温情。


【本文刊发于《文化与诗学》2014年第2辑,北京:三联书店2016年9月版。此系未编排稿,成稿请查阅原刊。】

注释:
[1] 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歌集解》(第2册),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628页。
[2] 同上,第628页。
[3] 参见:Jakobson, « Deux Aspects du langage et deux types d’aphasies », A. Adler和N. Ruwet译,in Essais de linguistique générale, Paris, Minuit, 1963, p.43-67.
[4] 西方现代以来,也出现了一些象征派的诗歌,力图制造模糊效果,有些诗句也难以分辨主语是谁。
[5] 春与青在五行之中,同属“木”,因春天为青色也。《汉语大字典》解释“青”,其中一个意思是“春的代稱。南朝梁江淹《別賦》:‘鏡朱塵之照爛,襲青氣之煙煴。’”
[6] 参见《汉语大字典》:“《釋名‧釋言語》:‘清,青也,去濁遠穢,色如青也。’王先謙《釋名疏證補》引葉德炯曰:‘清、青古通。’《淮南子·墜形》。‘偏土之氣,禦乎清天。’”龚鹏程说:“汉字表音的形声字,除状声字等意外,极少单独示音,都是形与声结合。形符固然表意,声符在表声之外同样也表意。[……]只不过,形符所表示的,是意义的类别;声符所表示的是意义的特点。”(《文化符号学导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60页)清和青两个字在汉字中属于典型的同音近形的字,相互构成隐喻的关系,并且与“晴”也是相互隐喻。
[7] 刘学锴、余恕诚著:《李商隐诗歌集解》(第2册),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627页。
[8] 刘学锴、余恕诚著:《李商隐诗歌集解》(第2册),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628页。
[9] 黄周星:《唐诗快》,转引自《汇评本李商隐诗》,刘学锴编,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2年版,第119页。
[10] 刘学锴、余恕诚著:《李商隐诗歌集解》(第2册),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627页。
[11] 刘学锴、余恕诚著:《李商隐诗歌集解》(第2册),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627页。
[12] 顾安:《唐律消夏录》,转引自《汇评本李商隐诗》,刘学锴编,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2年版,第119页。
[13] 郭英德:《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义山诗意蠡测》,《名作欣赏》1986年第1期。
[14] 叶嘉莹:《李义山<海上谣>与桂林山水及当日政局》,《迦陵论诗丛稿》,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204页。
[15] 叶嘉莹:《李义山<海上谣>与桂林山水及当日政局》,《迦陵论诗丛稿》,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204页。








 钱翰,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北京师范大学文艺学研究中心专职研究员,《文化与诗学》期刊特约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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