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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洲记事丨清明怀念我的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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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故乡,是长江下游的一个冲积小沙洲,四面环江。沙土逐渐累积起来,到了清朝竟形成了很大的面积。它因处于扬子江中而得名,横亘在长江中间,不算江南,也不算江北。很多人不知道,总是听成扬州。


我的祖母自1925年出生,一辈子不曾离开这沙洲。小时候她的家住在江边,于她而言,童年应是殷实而美好的。她常跟我提起,那时的江虾是如何美味,家中那两颗大梨树结出的梨是如何汁水丰沛,总有渡江的路人来讨着吃,她的母亲是如何的温柔慷慨而那脾气暴戾的父亲又是如何的不情不愿。


曾祖父家在江南,在祖母家附近置了田地,两家因而相识。外曾祖父觉得,就凭这些田地,也不至于饿死自己的女儿,于是将祖母嫁与了祖父。祖父是个手艺人,自小在外做篾匠学徒,连结婚都是收到信才回家。不知是书信写错,还是交通耽误,总之结婚那天迎亲的轿子到了,新郎却没有出现,外曾祖父甚至气得朝天开枪。这件事应当是祖母心中永不能谅解的吧,而她从未对我提起过。多年后,我才从父亲口中得知。关于婚姻这件事,祖母跟我说的永远是,女子出嫁一定要有好的嫁妆,而她当年带着父母给的全套樟木家具,崭新的朱漆,是多么风光。


提起那些物质短缺的时期,祖母总是举重若轻。她说那时有趣的事,就是清明时节趁天黑去集体田里偷秧草来填肚子。秧草是这沙洲上的特产,这菜须得要好多油才好吃,可是那时候只能放点儿盐来下肚,于是越吃越饿。说这话时她笑起来,脸上有弯弯的深刻皱纹,毫无辛酸。


儿时我日日跟着祖母,跟她一起睡,一起做家务,颇受她的影响。祖母是个用心生活的人,她说有两件事最是要紧,一是吃进嘴里的饭,二是盖在床上的被子。她做饭极用心,总是说吃饭不一定要大鱼大肉,但一定要有滋有味。她每天早上起来做早饭,做完早饭煮午饭,做完午饭想晚饭,还要间隔着想些腌菜、晒干、种植等事,似乎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吃。祖母有她的微小执著,最爱吃清明的刀鱼和江鳗,喜欢吃软糯的米饭,钟爱甜食。而床上的被子,她永远要干干净净的,有阳光的时候必须要拿出去晒,起床之后也不能胡乱叠作一团。每年入秋之时,她要亲手用针线拆缝被子,以至于在我的概念里成了入秋的代名词。她说这是一个家的标志,以后你出嫁回来了,家里会永远准备着这样的床褥等你。而你有了女儿后,她出嫁了,你也要这样收拾。她的衣服永远也是干干净净,早上早早起床,漱洗之后的头发要梳得一丝不乱。


长大后,我离祖母越来越远。因为三个弟弟全是教师,而女儿也做了教师,所以她觉得读书成材是理所当然的事。对我只有一条要求,书是一定要好好读的。及至我上大学去了北京,她又说,要不就不读那么好的书了?我说,已经考上了哪能随便改。再到我考上研究生,她已年过八十五,耳朵很不好使了。我费了半天力气告诉她,她像被吓了一跳:哈哟,你不得了了!但离家太远了,又要读三年书,读书真的要读那么久?回家来吧,你父母也老了,陪他们。


祖母一生得二子一女。在我姑母之前,她还生过一个女儿,视若掌上明珠,取名为文彩,如得一佳人。然而在满月时便得了白喉,奶水不进,终至夭折。这段往事我很早知晓,但到祖母亲口跟我说起,已是她八十多岁之时。她说,那天啊,我趴在她的坟上哭了一整夜,都舍不得走。但要怎么办呢,已经过去了啊。祖父比她早走七八年,我回乡参加葬礼,她也是沉默不语。后来,她将我抱在怀中,我感受到一片冰凉的泪水流进脖子,依旧无言。很久以后,她说,想起来当然会难过啊,我就去摸一摸我们一起养过的羊,好比他还在。但要怎么办呢,已经过去了啊。


祖母于四年前去世,是自然的衰老死亡,没有特别的疾病,也不曾遭受太大的痛苦折磨。那个清明,我回家探望她,她像个孩子一样任性,还是要吃这季节的刀鱼。虽然春回大地,桃红柳绿,走到人生暮年的祖母更像是“冉冉岁将宴,物皆复本源”。那次离家时,祖母拖住我的手,满眼含泪,却什么也没有说。


她老了之后,总是有很多的眼泪。我一直以为她是对尘世念念不忘,舍不得离去。祖母在那个清明之后的五月离世,我才知道,那是她跟我的告别。果真是,有的人,一转身就是一辈子,我怪自己不曾与她好好告别。临死前她嘱托我可以不回去参加她的葬礼。而我也始终逃避,觉得没有参加葬礼,就好像她就没有离去一样。事实也是,每每在梦里见到祖母,从来不记得她已不在。她就在那里,笑着,不说话。


这个清明回家,父亲告诉我,祖母大限到来之前,只一定关照他做一件小事,去买个新的淘米篮子。按故乡风俗,人死后葬礼同村一起操办,她说,不能让别人来了觉得你们家什么都破破烂烂。其他的,便没有什么了。她对待自己的死亡十分地平静坦然,她与父亲讲,这一生了无遗憾,已心满意足。


我陪伴祖母的时光,始于她的老年。从她年过花甲我出生,到她耋耄之年去世,其中真正朝夕相处的,只有我尚是不谙世事孩童的那十二年。不知在她不可言说的沉默与深意中,是否感激这个敏感女童给她带来的一切丰富,又是否可以原谅我的一切倔强顽皮。我十分地想念她,在很长时间里,一旦想起就会热泪盈眶,而我从前是个很难流泪的人。她的离去好似是我的一个主心骨被折断,一下子“拔剑四顾心茫然”起来,并不知道有什么意义和所谓。


我的故乡,是长江中间的小沙洲,四面环江。多年之后,我在梦里依旧经常见到故乡,和我幼年时住过十二年的青砖楼房。我的祖母几乎将她的半生都投入在这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的一生平淡从容,并无大事,和所有那个时代普通的中国妇女一样,但又是时代的缩影。后来,这影子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那些年岁似乎扔在了时间的角落被遗忘。但又有几人能得她那一番举重若轻,在经历了时代和个人之命运以后,面对死亡时说了无遗憾,心满意足呢?


在经历过一些黯淡甚至黑暗岁月之后,我蓦然察觉祖母给予我的财富和智慧——那种刚柔并济的韧性。起起伏伏不能由我之中,我也曾高处跌落后一蹶不振,也曾久处深谷中挣扎不前。我总会想到我的祖母,她浅笑吟吟,站在那大院子的门口,穿着年轻时旗袍改做的斜襟盘扣衣裳,招呼我说,回家来,弄点有滋有味的吃吃,别的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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