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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谈】鲁国尧:古诗文吟诵•我学习古诗文吟诵的经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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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吟诵”古典诗文的方式究竟如何?也有前贤做过描写。我见到两则。


第一则是鲁迅《朝花夕拾•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鲁迅全集》第二卷第291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

(编辑注:图片来自《鲁迅全集·第2卷》第282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


第二是夏丏尊、叶圣陶《文心》(中国青年出版社,1983年)之十四“书声”(第102页):

其中的符号,书中有说明(第95页):

(编辑注:以上两张图片均来自鲁先生提及的原书。因有符号不能显示,所以我们直接截图。)


任如椽巨笔,在纸上也难描摹“吟诵”的声调神情。看纸为虚,听声为实。我因为亲闻师诲,所以对“吟诵”有具体的感性认识。


我有幸得到南社诗人的传授,因而有幸会吟诵,如今我已至七六之年,应该将自己学习、掌握吟诵的经过写下,给二十世纪的中国文化史添一则资料。


我是江苏省的溱潼镇人。溱潼镇,在解放前堪称穷乡僻壤,属东台县。解放后,曾短期划归兴化县,后属泰县。泰县于1994年撤县建市,更名为姜堰市(县级),属地级扬州市。1996年设置地级泰州市,姜堰市为其属下的县级市。2013年1月姜堰市撤县建区,更名姜堰区。


我知道吟诵是在很小的时候,我常常看到父亲(讳鸿煦,字照林,以字行,1908-1966年)右手执一书,通常是光连纸的薄薄的本子,卷起来,一边眼睛看着,一边口中吟哦,抑扬顿挫,最后的字音往往拖腔很长,还不时摇晃着头,身体连带着也有些晃动,很是入神。我长大后知道他“执”的薄薄的书是线装的多卷本的《古文观止》中的某一本,他喜欢吟诵的是贾谊的《过秦论》、李华的《吊古战场文》等有气势的,或饱含感情的古文。我祖父是城市贫民,子女多,因此父亲念私塾只能念到十五岁(那时都是以“虚岁”计),按照家乡的惯例就必须辍学,到人家商店里做学徒(溱潼方言叫“学乖”),要“吃三年萝卜干儿饭”,此后为了生计,再无求学的机会。他小时念的《诗经》、《书经》我还保存着,是清光绪年间的坊印本,毫无版本价值。我父亲学历低,可是他时不时地吟诵古诗文,自我陶醉。大概吟诵对他那一代的人是很普通的事,是否称得上“技能”都难说,犹如他们这种类型的小“知识分子”,每个人的算盘都打得滴滴啵啵的飞快,都有一手漂亮的毛笔字一样。这是那个“旧时”的一种文化吧,但今日抄撮的论著成摞的大多数博导、教授、博士却“非不为也,实不能也”。即以“吟诵”而言,习此道者微乎其微,称之为“濒危”绝不为过。


1950年我家搬到泰州(1996年以后是地级泰州市下属的海陵区),我在泰州上的初中。初中毕业后被分配到省扬州中学(不是考的,是政府分配的),那是1952年。1953、1954年夏天,放暑假我就从扬州回到泰州家中,看看书,走访老同学聊聊天,这是我假期的两桩主要的事。看我太轻松,我父母就要求我跟房东仲一侯先生学习。


仲一侯先生(1895-1970年)是泰州的老中学教师,江苏文史馆馆员,在当时的泰州,是最有学问的人了。他的父、祖都是泰州的著名文士,前清的秀才,可以说,仲家是文化世家。我还记得他家的正厅的梁上,悬挂着木质大匾,上书正楷“锡尔纯嘏”四个大字,是韩国钧题写的。韩国钧(1857-1942年),字紫石,,,当时命名为“海陵门”,他还将自宋代以来的乡贤文集汇编为《海陵丛刻》23种66冊,“海陵”是泰州的古称。紫石先生在抗日战争中全力支持新四军,、,不屈于日寇忧愤而卒。韩国钧是泰县海安镇人,1943年新四军以泰县东部(含海安镇)、如皋县西部等地设置紫石县,如此命名表示对韩紫石先生的崇敬,1948年更名为海安县至今。(按,民国时有以人名命名地名的习惯,如中山县、志丹县、左权县、立煌县等,前三者沿用至今。)


仲一侯先生于民国二年(1913年)由柳亚子(1887-1958年)亲自介绍参加南社。在中国现代史上,南社是著名的革命文学社团,陈去病、柳亚子等人发起,于1909年创立,累计有社员1110人。柳亚子1940年撰《南社纪略》一书,其中的《南社社友姓氏录》逐一录载社友的姓名、籍贯,“所附亚剌伯数字,表示填写入社书之先后”,例如陈去病1,高旭2,柳亚子3,胡怀琛103,戴季陶116,宋教仁164,黄侃221,汪东234,吴梅236,汪兆铭(按,即汪精卫)260,,黄兴323,李书城324,黄忏华338,黄节375,杜国庠485,闻宥609,柳无忌629,柏文蔚727,邹鲁758,沈尹默923。“其未填入社书者,则别以汉文数字,表示其绍介之先后”的,,居正五一,于右任六五,《南社社友姓氏录》第186页:“仲中,字䢦民,江苏泰县人。430。”仲中即仲一侯先生,那时的人可以字有多个,也经常以字行。,其诗稿、一个大房间的书籍(大多数是大字木刻本)尽数丧失。他诗作有几千首,现辑存者仅约50首。


仲先生家在杨柳巷,有两进大房子,解放后,经济收入减少,就将前面一进给姐姐周家住,第一进房子的东侧有两间简易,面积也小的房子租给我们家住。有口井在我们家东侧,从仲家的院子东墙有个小门,以便打井水。相隔三四十米,我们白天都可以时时听见仲先生高声吟咏作诗,我母亲经常说:“仲先生又唱了。”


在1953年、1954年的两个暑假里,我几乎每天的上午都到仲先生处学习半小时左右。先生先教我的主要是古诗文吟诵,他吟诵一句,我跟着模仿,也吟诵一句。开始时,一句总得重复好几遍,直到先生认可了,或基本认可了,才学第二句。初期学的是唐诗绝句,记得第一首是王昌龄的《出塞》,最后一句很特别,而且“度阴山”三字延沓很长时间,我曾问过先生:“为什么到了‘不教胡马度阴山’,吟诵起来特别高昂?‘阴山’后面拖出来的‘喽’字又高又长,拖那么久?”记得先生是这样回答我的:“这首诗是英雄诗,就要有英雄气概,结尾尤其要突出,大将军,横刀立马,气盖万夫!”接着又说:“吟诵诗不是随便的,自己要进到诗里去,诗什么感情,你就要有什么感情。”以后逐步学习一些较长的诗,那时我十五六岁,也许模仿能力还可以,也许先生感到还满意,逐渐就让我吟诵他没有教过的诗和古文。仲先生也给我讲点古诗文,这培养了我对中国古典文学的兴趣,在他的熏陶下,我高中毕业的时候,虽然我的代数、三角、立体几何的分数都很高,但我没有考理工科,而是考的中文系。先生也曾教过我作诗,当然首先是作绝句了,可是我那时连平仄是什么都不懂,作不起来,后来先生就不勉强我了。


我的第二位吟诵老师是魏建功先生(1901-1980年)。魏先生是中国著名的音韵学家,国语运动的健将,解放后任北京大学一级教授,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学部委员(现在叫做“院士”),《新华字典》之父,有《独后来堂十年诗存》(载《南大语言学》第三编)。魏先生的老师是钱玄同、沈兼士、周树人等先生,魏先生的专业是语言学,有杰出成就,但是他会作诗,会吟诵古诗文,会写一手遒劲刚美的毛笔字,这些对他那一代学者都是“寻常事”,而今的终身教授、学部委员又何如呢?我1955年考进北京大学中文系,第一学年的课有“古代汉语”,魏先生讲授。他是解放前的江苏省如皋县西场镇人,大概在新四军设置紫石县时,西场镇就划进来了,紫石县后来改名海安县,所以魏先生就成了海安人了。魏先生教我们的古代汉语课,两个学期。最后一课,是在1956年的6月吧,他给我们三个班约一百个学生(含德国、蒙古等国的留学生)吟诵了一篇比较长的古文,抑扬顿挫,摇曳,拖腔……对大多数同学而言,闻所未闻,跟平时的高声朗读课文迥然不同啊。在先生吟诵之时,全都屏住呼吸,鸦雀无声,待到先生吟诵完毕,全场爆发出哄堂大笑,声震屋宇。在久久的笑声中结束了这一堂课,亦即结束了这一门课。我常到魏先生家,魏先生除了教我语言学外,也教过我吟诵。我跟魏先生可算是同乡,魏先生对我很关怀、爱护,我生病,他还写了介绍信叫我去北京城里老火车站附近的一个胡同(徐悲鸿故居在此)找孙仁和先生(解放前的辅仁大学教授,研究《左传》《韩非子》及词学的专家,兼通歧黄之术,盐城人)开方子。我曾跟孙先生聊起出版不久的陈奇猷先生的《韩非子集释》,我说:“两厚本,了不得啊!”孙先生接着说道:“我教过他,有些是我讲义上的。”


因为仲一侯先生和魏建功先生都是苏中人,魏先生的母亲姓仲,与一侯先生同宗,同一个辈分。我的两位老师的吟诵“腔调”可说是相同的。他们教我吟诵的时候,没有给我讲“通论”,没有讲“重要性”和“吟诵史”,就是说,不讲“理论”,不教“方法”。他们的教法,就是自己示范,学生跟着模仿,偶或指点评骘、颔首认可。我们家乡有句俗谚:“一字动,百字摇。”意思是学到一定程度,自然会触类旁通,或者融会贯通。


我的吟诵是少年时代学会的,也许是“幼学如漆”吧,所以到老都记得。等到我研究生毕业之后,做了“古代汉语”课和“音韵学”课的教师的时候,我在每学期的最后一课,给同学们吟诵一些旧体诗和古文,同学很感到新奇。我每吟诵完一首(篇)后,同学们往往欢笑不已,长时间鼓掌。这是因为现在的“古典文学”“古代汉语”课的老师从来没教过,听了我的吟诵,他们才知道咱们中国还有这种传统文化!


可叹息的是,上千年的传统,仅仅短短六十年,昔时连小的知识分子都熟悉的、掌握的“古诗文吟诵”,至今日竟成了“濒危”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我自己也常以此自娱,我喜欢吟诵的有杜甫《咏怀古迹》《秋兴八首》、高适《燕歌行》、白居易《琵琶行》、刘长卿《长沙过贾谊宅》等,古文则是贾谊《过秦论》、王羲之《兰亭集序》、李华《吊古战场文》、范仲淹《岳阳楼记》等。每逢吟诵这些千古名篇时,身心沉浸于中,宠辱皆忘,忧喜悉遗,精神仿佛升华到一个真纯的境界。


2012-10-18写于杭州师苑新村,2013-5-1增补


附言:一、此文今有所修改补充。二、关于“咏”“吟”“哦”“诵”“读”“讽”等词的词义、彼此关系、它们所引领或参与的词族,愿他日有暇,当作较深入的研究。更盼词汇史专家作文,以惠读者如我。

2015年1月底于南大图书馆

 

再附言:据《中国语言学》第八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出版)所刊的文本删改、润饰文字计七处。


作者于2016-11-15

声明:本文原载于《甘肃高师学报》第18卷第4期(2013):1-4;《鲁国尧语言学文集 衰年变法丛稿》,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12月:500-509;《中国语言学》第八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10月:161-166。此次经鲁先生修改,在微刊与大家分享。


编辑、排版:笔谈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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