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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薇《我爹是个大孝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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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是个大孝子

思源|文


那年腊月二十六,我爹携着黄表纸和保温瓶到县城。那年的路冻成了石头蛋子,我爹呼出的口气挂在胡子茬上,像极了雾凇——多年后我在一座山上偶遇雾凇,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似乎这种结晶里随时能够不自觉地冒出一个个冷来。黄表纸是我们那个小村的特产,新年将近,全村都制作黄表纸,祭祀祖先和神祗。年前的几天,用卖黄表来挣得过年所用,一个新年才能过得完整而繁荣。保温瓶是给我奶奶买一种叫做“麻糊”的小吃。奶奶喜欢喝“麻糊”,爱到骨子里,似乎年前不喝口麻糊,这个年就很难过去。

黄豆和小米,浸了水,晶莹起来时,在陈年老磨上磨成浆,放进大锅里,劈柴火熬,熬出一锅清香。“麻糊”状似奶油,佐以咸黄豆、咸菜咸香之味透过时光隧道,让人在回味里回到故里。不大一个摊位,一张矮桌子,几张长条矮凳,一个大木桶。师傅手脚麻利,手掌木勺,探进桶里一舀,一勺刚好一碗。再来一瓦勺腌芹菜,磁白勺,碧绿芹菜,罩碗口一撒,嘎嘣利索,案上一放,白雅绿翠。食客眼睛瞅着,喉咙已伸出抓钩来。北风凛冽,手难出袖。白色棉布裹着木桶,麻糊虚拟着暖暖的热,在寒冷里堆红叠翠。食客要上一碗,端坐在寒冷里,呼噜喝下,满心地暖,饱了,起身走了。有人捎了保温瓶,大木勺照准瓶口,熟练地灌上一瓶,带了家去,给老人孩子吃一个过瘾。

麻糊是早点,去晚了只剩下白色大木桶和木桶边咂嘴的食客。我爹孝顺,奶奶的话是圣旨。奶奶想吃麻糊,自然一定要买到。爹到了县城,直奔北关菜市,一眼就瞅见站着坐着喝麻糊的人们。爹取下暖水瓶,拔了塞子,摊前一站,黄豆和小米化作了妖精,妖精又化做一股股香气,直往鼻子里钻。我爹顾不得馋,把一元钱递给师傅,总共五勺,咕咕嘟嘟,正好盛满暖水瓶,找个店家檐头一放,央了店主操点心,卖完黄表纸就去取。

我爹的黄表纸在繁华街道两旁趟了无数次,终于卖完。爹想顺手置办点年货,一扭头看见一个摊位上大茴香轮廓清晰,角角分明。我爹看成色好,要摊主称上半斤。摊主一手抓大茴,一手掂杆称称量,顺便瞟了一眼我爹的脸,说,你这位老哥,别看今年还要三天就过去,你今年还要破上一费,你要割块“条子肉”,不割你是“老鳖一”。

“条子肉”指的是猪身上的好肉,而且要有一定的分量,大块肉,一般是红白喜事上有分量的亲戚送;“老鳖一”是说一个人小气到不顾礼节的程度。

我爹心中恼恨,但又不知火从何发,骂了摊主一句“你个鳖孙”,大茴也没心情买,走了。大年下被人预言要买“条子肉”,着实惊慌丧气。爹回家路上半信半疑,如没有把握,那个人不敢大年下瞎说胡侃;如有依据,那个吃“条子肉”的又该是谁呢?家里年老之人除了我奶就是我爷,那几天我奶奶还总是嚷嚷着后脊梁凉飕飕地疼……我爹心里想着我奶奶,一路上跌跌撞撞。终于到了家,我爹把保温瓶往奶奶家堂屋桌上一放,东屋到西屋,堂屋到厨屋,到处找。奶奶在邻居家唠嗑,我爹侧耳听到,隔着墙头喊,娘,娘——哪去了?我奶奶踮着小脚匆忙忙赶回家来,我爹见奶奶无恙,一块石头落到半空里,又从半空落了地。我爹拿起保温瓶,倒出碗“麻糊”,双手捧给我奶奶。“麻糊”热腾腾冒着白气,奶奶试着啜了一小口,温软爽滑,舌尖流香,立即醉倒在麻糊的幸福里。

晚上,有亲戚送信来,二奶奶铺电褥子起火,被烧死在大火中。其实二奶奶已经不是二奶奶。二爷黑吃黑跟土匪决斗,被人一枪崩了脑袋。那时我爹大约两岁。二奶奶从此如离了树干的飘叶,失去保护。不久,二奶奶带着一岁的儿子改嫁王庄。儿子千辛万苦长大,娶了媳妇,生了儿子,儿子的儿子又长大……老年的二奶奶孤身一人住在远离儿子处,火中烧死,也无人知。

我爹伤心不已,割了一大块肉送到王庄二奶奶家。


麻糊的最佳搭档是水煎包,老家鹿邑叫“水焊包子”,是我奶奶最爱的小吃之一。我家乡的水煎包,长形,瘦瘦扁舟,身白底黄,黄焦;馅儿有素有肉,粉条居多。包子包好后,一个个码在油刷过的平底大锅里,圆圆摆满了,盖上盖儿。一会儿白气袅袅出来,揭开盖儿,用锅铲一翻,翻了个儿,底朝上,焦黄焦黄。清水和上少许面粉,呼啦啦半瓢水,浇上一圈淡面粉水遇热锅,云蒸霞蔚,妙不可言。再加少许火,分钟,金色的水焊包子就可以出锅了。讲究点的,还要焊上几个鸡蛋。在等待包子成熟的空档,把鸡蛋打在碗里,用筷子啪啪啪地搅打,掀开锅盖,“哗”一下倒在热锅里,包子们沾了鸡蛋液,立即黄黄白白胖了一圈。包子盛到盘子里,一个尖嘴油壶围着轻轻点上一点,煎包上便有了星星点点的油滴。发面独特的香味儿,鲜可口的馅儿麻油扑鼻的香……我那时想,要是考上大学,一定买来二十个犒赏自己!

赶上闲冬唱大戏,热闹的戏场里,最惹眼的就是包子棚。焊包子的是一对夫妻,方圆几十里四周围集镇只有这一家。夫妻家在香口集,据说手艺为祖传。老人们攀排亲戚,排来排去才知道这对夫妻的父辈是我爷爷的一个远门表亲。大人们说着话,我在旁边静静听,看着焊包子的夫妻俩双手上下翻飞,似乎那水焊包子跟我也沾亲带故起来,亲切起来,不然,为何它们多次香喷喷地光顾我的梦!

我奶奶请了一群亲戚来看戏,我姑太太,我大姑奶奶,我小姑奶奶……一个是我奶奶的婆姑姑,两个是我奶奶的小姑子。也许几十年前姑嫂曾发誓老死不相往来,但没有赴黄泉的时候,一定有话还没说完。村里唱大戏,在农村是重大的事情。我爹遵照奶奶的安排,拉架子车一个个把姑奶奶们请了来。我奶奶站在村头等着,寒风里白发飘飞,看到大姑子小姑子们满脸堆笑,眉眼是花。

我的姑奶奶一个打横头坐在架子车上头,两个并排坐在架子车尾上,一个个满头银发,皱纹蛮横生长,但脸型的清秀清晰可见。马家的姑娘媳妇儿,没有丑人,奶奶是闻名四里八村的“凤凰”,因肤色稍暗,他们俏皮地叫她“黑凤凰”。我姑太太已九十有余,身体康健,精神矍铄。她个子很小,五官精致,皮肤白净,裹着蓝色头巾,一说话就拨浪头。我看见她拨浪头就偷偷笑。我奶奶看见我笑就拿围巾抽我,我“噔噔噔”地跑得飞快,站在远处“咯咯”笑。

听戏只是提供场所,奶奶和姑太太姑奶奶最想做的事情是唠嗑,从祖宗十八代说起,都是马家的事。坐在戏台下,看着历朝历代戏,话题都是自家人。

看大戏的一个重大项目之一是吃“水焊包子”。戏还没散场,我奶奶先站起身来,招呼我姑奶奶们,吃水焊包子去。我姑太太拨浪着头,不吃不吃,吃那能挡饱?我奶奶扯了她衣袖,就是要吃饱,姑来一趟不容易,吃饱,吃饱。我奶奶给我爹使了眼色,我爹搀着我姑太太,搀着我姑奶奶,一起走去包子棚。

包子棚圆圆地像蒙古包了大嘴,一角撩开了来里面女人飞快包着,男人锅边掌勺,炉子火红架着铁锅孩子眼巴巴围着包子锅站满了,老人一边看一边漫不经心走过,包子棚顶上热气袅袅“来一盘”男人吆喝粗声大气。师傅瞅上一眼,不急不慢装盘,一盘二十个,码好,放在唯一的桌子上。男人两个指头撮着吃,一会儿一盘全进了肚子;女人扯孩子,引老人,桌边安顿了老人和孩子,腰里摸出一元钱,要上水焊包子的香气高高的散着。女人静静看着老人和孩子吃,鼻尖出淡淡的红

焊包子的夫妇看见我奶奶,热情地喊着“表大娘”,一番招呼和客气。我爹照顾她们坐下,话题自然又扯到这对夫妇谁谁家的孩子,都那么大了,生意做得也是那么好。熟人多吃二两热豆腐,水煎包也会多吃几个来。


豫东农村,“喝茶”不早,记忆里似乎不到天黑是不“烧茶”的。晚饭叫“茶”,要烧熟才能吃。会烧锅的,烟火清扬,清香淡淡;不会烧锅的,自然烟熏火燎,满眼泪花。晚饭比较简单,冬天菜蔬稀少,农家自酿浆豆,剁点蒜苗菜椒在里面,和馍一起放篦子上蒸。篦子下面的水里,放几叶红薯片,或者红豆绿豆黄豆地抓上一把,我娘说“有个捞头”。灶火烧到圆气,馍和浆豆已馏透,香气出来寻找各位主人;各种豆和红薯片也熟透,面得成沙了。我娘揭开锅来,一碗碗“茶”盛起,一双双小手端走了,馍和浆豆也很快消失在口腹中。小点的孩子喝完“茶”后鱼贯而出,去找了周公。我娘开始刷锅刷碗,收拾摊子。我等在灶窝里不睡,期待着一场故事会。

我奶奶倚门而站,厨房门楣低,奶奶个头高,灯光只能映到奶奶的肩膀处,猛一抬头会被吓一跳。我爹说:“外面冷,进来呀娘。”我奶奶就挪着半大小脚进得厨房,往灶窝麦秸上一歪。麦秸是用来引灶火的,冬天为了暖和,会多拽点回家,放灶窝里。麦秸洁白、光滑且温暖,一看就想到窝里去。

我奶奶掀起蓝布衫的斜大襟一角,腰间抽出烟锅,又摸出烟叶小袋,一手拿烟锅,一手腾出食指和拇指,烟袋里撮出一撮烟丝,金黄金黄的,按到烟锅里。我爹从锅灶里找出燃剩的灶火,给我奶点着一烟锅。我奶奶使劲啜上一口,烟从鼻孔里冒出,蜿蜒飘到我面前,烟草味,有草木的清香。奶奶的烟叶是从地里亲自选摘来,绳子织起来,做了记号,在我爹的烟炕里炕好,收藏来,吸个顶头年,直到来年夏天,新的烟叶光临人间。

“东头老孬家又添了头牤牛犊子,今年他家添了不少家伙,老孬能干!”我奶奶说。

我爹应:“是哩,老孬家今年弄哩不赖……”

从东家到西家,从牤牛到鸡圈;从狗到人,从收到种,从古到今……

我奶奶说:“秦始皇的那个闺女还真能,到最后还做了皇帝。”奶奶说的是武则天,某年某月某日,我奶奶看了武则天的戏。我爹说:“人家闺女能,咱家闺女也不错,回回都考第一。看看,这本字典还是今天上午开考试会奖励的。”我爹眼睛瞟了我一眼,又瞟了一眼我手里的字典。那本《新华字典》确实是奖励给我的,我一直拿在手里翻看,但我认为没有什么好显摆的。好在我奶奶没有细问字典事情。“也不知道英儿以后能不能考上大学,一年到头地,耽误了那么多事,看看人家小记,都喂三头牛了……”

这是个沉重的话题,从我小学起他们就一直在讨论。能不能考上大学到底是未知之事,但割草喂牛,牛长大卖出的钱却是摸得着看得见的。好在他们也只是随便感叹一下。话题很快转移,转移到解放前爷爷奶奶在安徽拥有几百亩地的风光,那风光里有长工短工很多个,有吃不完的米面,有我爷爷都不完的书。我已经听了一百遍,但遍遍不厌烦,每次听奶奶讲我都能看到地主家庭的无限风光,且幻想能拥有这种风光。想着想着,似乎我已成了地主婆,驱赶着自己的青春年少,在大块田地里吃饱喝足,不再替父母为生计犯愁。

奶奶吸完一锅子烟,照着锅灶门脸磕三下,烟灰如黑色球球,带着火星儿,从烟锅里蹦出来。我爹伸脚踩上,碾灭了。夜色阑珊,灯火明灭,我渐渐生出睏意,唠嗑高一声低一声,似乎听不到了……

最大的孝就是陪伴吧,陪着他们,用耐心来对待他们的老去。

父母子女是前世的缘分今生来续,缘深缘浅看造化。我爹一个农民,说出这番话来,也算是参透了亲情的本质。我奶奶一生有两个孩子,我爹和我叔。我奶奶看到我叔,眉毛眼睛都是笑。而对我爹,更多的是挑剔,无论我爹怎样做,都达不到奶奶满意。好在我爹从不在意,“她是娘,能错到哪里去?”我爹常常说。亲情不计较,计较短亲情。

08年腊月二十七,天上飘着雪,农村张灯结彩,我奶奶在夜里溘然而逝……这之后,父亲常在弟弟的公司里,无缘无故地拍着大腿长号。哪里是无缘无故,爹一定是想起了奶奶。我常在爹大哭时,看着他的满头白发无可安慰。我爹是一个失去母亲的孩子,如一个失去家园的人,随时在流浪。我奶奶逝去,使我爹在这个地球上又少了一个知己,我爹更加孤独,这孤独使得他绝望,他想念入骨,却无计可施。

我大学毕业,拿到工资的第一个学期,寒假,安排完工作上的事情,已是大年二十四。我坐长途车回家,那时高速还没有铺设到鹿邑,从郑州到我家,必经香口集。早上起步,二百多公里愣是晃了六七个小时。下了车一眼就看见香口集的水焊包子棚。还是那家包子棚,还是原来的味道。它那么显眼地立在香口集最好的位置,白面混水浇在热锅上,白色蒸汽在寒冷的街上似乎成了一个招牌,来吃我呀,来吃我呀,我在梦里多次遇到这些亲戚们喊我。

我半年的收入全取了出来,有六千元,放在口袋里,鼓囊囊地。我去银行取钱时,觉得他们把利息算错了,央男工作人员再算一遍。他扫了一眼存折,头也不抬对我说,自己算吧,错了我补你十倍。我窝在墙角算半天,最终发现是我错了。银行怎么会错呢?那是系统算的,系统不认人情,不因亲情长短论大小多少。我从没有见过那么多的钱,我不知道它能买多少“水焊包子”和“麻糊”,也不知道我能够让爷爷奶奶高兴多少次。

我摸着硬硬的硌手的票子,眼睛有点湿润。我让师傅焊了两锅包子,外加十个鸡蛋。包子在锅里“滋滋”响着,像是和我相熟,似在召唤我。我如孔乙己,大咧咧排出崭新的票子。师傅用火纸把煎包仔细包好,外面缠上泡软的麦秸秆,一包一包精美地摆放在提篮里。我挎起提篮,涉过浅浅的沟渠,越过一个叫旁王的村庄,一路小跑,大冬天里我满脸是汗,到家时包子和我都还冒着热气。

我爷爷奶奶看见我和看见煎包一样惊喜。我不等他们说话,打开包裹的火纸,摆出来“水焊包子”,那上面汪着鲜亮的油,煎包胖嘟嘟的,包裹在鸡蛋碎里。来吃我呀,来吃我呀,煎包招呼着,诱惑着,似乎人间的美味一忽儿都聚集在面前,吃的人反而手足无措起来。那天爷爷奶奶放开量地吃,吃得满嘴流油。我奶奶打着饱嗝去洗假牙,我听到她没有牙齿依然说得十分清晰的一句话:咱家出了贵人,不然咱咋能吃上这么饱的“水焊包子”……

这句话印在我的生命里,想起来就疼痛无比。爷爷奶奶祚薄福浅,没有赶上后来的好日子,他们的孙男地女一个个都是自己的贵人,吃苦耐劳,昂扬向上,“水焊包子”哪里在得话下?可我万分清楚,在爷爷奶奶心里,最美味的还是透着家乡味道的小吃,“麻糊”和“水焊包子”。




采薇,原名思源,祖籍鹿邑,居郑州,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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