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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岭·往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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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 岭 往 事 (一)


1、村 屯

 

我老家,那小小的村屯,在山窝里,开门见山,后边也挨山。属丘陵地形,村人种稻谷的水田和种果树的坡地都夹在山缝间,就像河蚌两壳夹着那一丁点肥肉。

村头横流着一条溪河,平日河水清浅,大的鸡都能跳到河中间的沙洲踱步啄食;可山洪一涨,滔滔汹涌,奔腾东去。溪河两岸铺起了大片雪白的河滩,犹如结实厚道的汉子把娇滴的小家碧玉(溪河)抱在怀里。水源发自在一座大山(名唤大容山),大山几座主峰的海拔都在1200米往上。早些年,山上筑建水库,四处流淌的大河就都变作了溪河。这一支溪河从大山蜿蜒而下,绕了几大弯,就流进了我们村的地盘。因此,我们村唤作“六湾村”。

六湾村也算一大村吧。办人民公社那会,村子就分作了十几个生产队,我们屯和另一小屯合属第五生产队,我们屯唤作“福岭”。后来,我去桂林读书,曾跟一姓陆的师兄学过几日篆刻,在他的指导和再加工下,刻了一枚印章,那四字就是“福岭默石”。

屯子依山临水,有坪有坡有田,来逛过的人都说“风水不错”。拜神祭祖的神祠立于村头,祠里供着一块形似瘦寿星的石头;神祠唤作“古榄社”,刻一副对联“古树焕绿传福气,榄宝溢香送佳音”。祠社香台前长着一棵老松树,主干挺拔,高达十多米,片片龙鳞,瑞气融融。小屯四围散种着十几株黑橄榄,树龄大多几十年了;中秋,橄榄乌黑圆熟,到处弥漫沉甸收获的气味。

有一奇怪事,我得记记。我们屯边的水田和坡地竟都不由屯人管理耕种,屯人总得翻山过河,到两三里外的地方去劳作,那儿的田地才属于我们。听说,原先有一回开大会,村里的某位领导不高兴,气一上头,就把田地划给别的屯,有些甚至划给了邻县一集市的一些人家耕种。一经定论,后来就再也没能要回来。这事亦可证实权利的霸道犀利。

我们屯小,同一姓“梁”。全屯五大户,十来小户,直到时下,也有人家四世同堂了,总共也就七八十人。年轻力壮的男女大多外出,到广东打工。妇孺老人默守家园,仍耕地种田。

我就是在这样的小屯长大,从这小屯走出来的。



2、我的出生、幼年

 

我属鸡。1981年的农历五月,我就带着小鸡鸡来到这人世间了。

我的出生,并没什么异常,挺风调雨顺的。那时候,分田到户还不久,小家庭单干得正起劲,也出现外出打工或贷款当老板的迹象了。那时候,还流行接生婆接生。我的出生因此插了一小插曲,接生我的那位婆婆或许有点瞌睡,一走神,就把我的肚脐剪偏了。不过,这还能补救。后来,便由另一位资深接生婆来办,在我肚子上搽些什么药水,然后用做汤圆时搓面团一样的动作,花了一番功夫,搓啊搓竟就搓正回来了。

这或许大概是真的。我逐渐长大,还见过那位婆婆几回,恰是我伯母的老家的一位亲戚,我堂哥叫她什么“大姑”来着。虽然她时常满脸笑意,看着慈祥,我却很惧惮她,很惧惹她不高兴,又把我的肚脐搓偏回去。

这一秘密自然也为我堂哥掌握。日后,他以此为要挟,命令我做了好些冒险的偷盗;得手后分成,他总占大头。可尽管这样,他还是把秘密告诉了好些人。人常得意自己知道的隐秘,且乐于分享,一得意忘形就忘记保密了。

或许因出生的波折,据屯里几位老人和我妈妈回忆,我小时候确是一很安静省事的孩子。那时候由我阿婆带我,她把我丢在一椅子凳子或睡床上,我呆坐或睡去,不吵不闹不吭声,小木头佛一样。情况常常这样,阿婆挑水做饭煮菜,弄一大家人的伙食,差不多弄得了,突然想起把我丢在那儿那儿了,连忙跑去寻看,还蹲坐或睡在那儿。日后,在地坪乘凉的夜晚,阿婆说起这些就感叹:这一大屋的孩子就数我最好带了,不似我堂哥,像上了岸的虾公四处蹦跶闹腾没完!

我在屯里的男娃中排号第二,性子也有点二,小名就喊作“阿石”。我出生后的几年,屯的孩子就一个接一个出生了,像雨后冒出来的蘑菇,撑起朵朵嫩伞,屯子焕发出空前的生机。不久,男孩女孩的排号都排到十往后了。

幼年的我除了二愣傻,还有就是胆小。

总之,在屯里老人讲述的往事里,我在小屯里是很出名的,却时常是因为出糗。

我胆小,小到怕蚯蚓,怕蚂蚁,怕鹅和大公鸡。阿婆讲,那时候,她在柚子树根遮太阳、掰玉米,我蹲坐在一边当小门神,风吹过来,树上枝叶摇曳,吓得我睁大两眼,紧张探望。又一会,地上不知从哪儿派来一大队的蚂蚁觅食,吵醒泥了土里的蚯蚓,蚯蚓拱腰翻出来,两方缠斗起来,看得我心惊胆颤颜面失色,哇哇啼哭起来,一会就涕泪涟涟,惨不忍睹。阿婆讲起这事情,总哈哈大笑,还评论:想不清楚怎么回事,还是男娃子呢,蚂蚁蚯蚓都怕!

另一回,我已能爬行了,不小心爬到了一围鹅栅栏外,栅栏里围着五六只大鹅。鹅是欺生的,一看见我,很来劲的愤怒,集体伸长鹅颈,嘎嘎嘎高歌猛啼。我也不好示弱,咧嘴嚎啕大哭;我在栅栏外哭得凄厉,鹅们在里头啼得犀利,声响起伏,攀比竞赛,很是过瘾、壮观、惨烈。这场比赛也不知持续了多久,阿婆闻声赶来时,我已哭成一小红人了。

总之,我很招惹禽畜。去别的地方,我也常受鸡鸭鹅狗牛们“厚待”,老想袭击我。

我幼年时能睡。不需什么,给一凳子,脑袋像鸵鸟头一样伏在那儿,撅起屁股,也能睡大觉。能睡也惹出过事情。

那回,不知过什么节了。屯里人集中在祭祖的旧厅堂,在并排的两只高桌上摆满酒肉,祭祖。蜡烛熏香燃到一半,烧了纸宝,响完鞭炮,留下“贡品”,各家大人就把主菜拎回家,准备弄晚饭。有些个小孩则留下,捡没烧响的哑炮。

捡着捡着,我就捡到高桌边,望着桌上的东西很觉奇异,就伸手拽了两杯祭酒来饮。哗,米酒一下喉咙,辣辣的热,头晕沉起来,看青砖瓦屋与柱子,晃来晃去,就要翻转过来。我实在走不动了,就爬进祭坛(一长方案子)右边的小柜子(存放蜡烛、熏香、纸宝的),脱去衣服,关上柜门,迷糊呼噜睡了过去。一直睡到太阳落山,才给找着;找着也害羞,假睡、不睁眼,衣服还没穿呢!

日后,我的一位叔公分析:怕是睡这一觉,让祖先的灵气熏到了,后来才考上大学,成为小屯里的第一位“大学生”的咧。



3、我的阿婆和阿公

 

在这儿,提起我的家人,一大家里的家人,只是大略的记一点孩提时依稀一些印象,讲一点点皮毛吧。因为每一个人都是一本书,即便有马良的神笔,也难涂百花的娇羞红紫,就水滑田田荷叶,闪烁一下了事了。

在我最初的印象里,记忆最多的是自然是我阿婆。可就像熟悉的牛马最难画那样,我也讲不好阿婆的样貌与品行。无非一普通的老婆婆,面相慈善,人勤快,耐力强,能吃苦,习惯节俭。阿婆辛勤劳作一辈子,七八十岁时手脚还挺麻利,除了有点风湿,变天时有点痛,平常都很健壮爽朗。我们这一大家的孩子,我的父辈、我这一代或阿婆的孙辈,大多经她的手带过,出来的人颇有参差,她都疼爱。阿婆为人要强,不轻易低头,许多的流泪就只因为子女或孙辈。

阿婆喜好掘地种菜,种出的菜豆瓜果总很出色,因为用心。阿婆心细胆大,在山岭劳作,曾独自捉过几回蛇,拎到市集去换钱。阿婆手巧,能做许多小吃,粽子汤圆米花糍粑发糕……阿婆不识字,连自己名字也写不来,有寺庙的人来化缘,传功德,捐点钱,让别个记录,怎么写她也看不懂。

我每次回老家,去阿婆屋里或厨房找她,道“我回来了”,看见她皱纹泛起的笑容,总觉很暖。

相反,阿公在我儿时的印象里,是一很严肃凶恶的老人。

我们这大家是这样分家的,大的成家立室了,就把大的分出去,然后按次序分下来。阿公却是自成一家,自己住自己煮吃。阿公平常似乎总鼓着脸,热天赤裸上身,讲话时神情很横;爱抽竹筒水烟,抽完一筒,磕一磕那竹筒,响声极大。他高兴,就喜好带我和堂哥过河去赶集,买炸葱饼或馄饨吃,见人就道“我大孙子、二孙子”。惹他不高兴,会寻树枝打人,你不跑,被他逮住,可就要真打。有几回,我和堂哥跑去溪河洗澡,回来阿公审查,在手臂上划一划,看痕迹就知有没有泡过水。划完挨揍,边打边骂,“你们这两只猪,又去洗澡,让大水冲走咯!”打人是越打越气,越气越打,最后,手脚屁股上就摆满了一条一条鲜红的树枝痕。那时,我们总戏道:“又吃了一大顿黄鳝鱼咯!”

阿公虽有种种不好,人却孝顺。那时候,我太婆还在,也自己住一屋子,占一厨房。太婆人老,总觉身子冷,整日窝在厨房里烤火。近午时候,我和堂哥埋伏在那里,等阿公捧好吃的来;太婆的牙齿掉得只剩几颗,她喝汤,让我们吃肉。

平日,阿公想打我们,我们就跑到太婆的厨房去躲,阿公怕惊吓老人,到门外他就转头了。



4、我的叔伯和姑姑

 

我阿公会得好些手艺活。木工,泥水,编竹器,土窑烧砖烧瓦,嫁接果木,教牛犁田,造打谷机,接生牛犊猪崽,甚至看日子、占卜、打井,亦略懂皮毛。有时,阿公不免感叹:“我的手艺,就老二学得几成,其他人都白养了!”

我大伯也会木工,但不喜好学我阿公那般做细活,他喜好造大件物,大床大柜,粗犷的,不好看,却耐用。大伯泥水活也不差,后来还自学成才,连贴磁砖都精通了。反正,你要给他材料,他就能自己造一房子出来,从设计、勘测、打地基、砌墙、封顶到室内装修,一条龙搞掂给你。

大伯长相有点像老鹰,眼神犀利,脑子也挺有远见,谋略加勤劳致富,大伯家日渐成为了屯里先富起来的一大代表。大伯母是一地道的妇人,勤快节俭,会持家。

大伯家的楼房建在屯子神祠后背上,在较长的时间里,那是屯里数得出的高楼之一。有屯人觉着会影响全屯的风水,对此颇为争议。有一回下雷雨,一大闪电把大伯家楼顶的小屋劈了一道大缝,混凝土碎块四溅,万幸没伤着人。质疑的人就讲,报应来了吧。可从就那儿往后,大伯家日渐兴盛起来。其实回头想想,闪电就喜好闪高处。

大伯下来,就到我爸(老二)了,这个我后面再讲。

我三叔,是有一点婆妈的男人,像咧嘴老太婆那般爱牢骚。平常没事,他习惯的念念含词,不知唠叨什么。四叔爱看侠义小说,在我们家较罕见。我偷进过他的卧室,有一木架子,上边有连环画图书与厚重的武侠大本本。我偷看过一本《鸟尽弓藏》,看得云山雾绕、津津有味;现在不记得内容了,印象很深的是书里的插图极俊。我看完以后又偷放回去,以为他不知道。可有一回,他嘿嘿笑道:“你这只马骝(顽猴),偷看我的书,还折皱好几页,以为我不知道啊!”

三婶娘是贵州人。当初,她家人把她送来,要了聘礼,后来来探过一回亲,就再没见人影了。连户口也没转过来。住了这么多年,三婶娘也懂讲本地话了。

我四叔,算是屯里最执着追求理想的人了。

小时候的我,对四叔没什么印象,只记得春节时候,回家探亲过几趟,住几天又回部队了。他穿大军装,背几袋东西归来,一人派一些,比外出打工返乡的风光、有范儿。阿婆常说,四叔读书的时候条件很艰难,学习很刻苦,成绩很好,在同届学生里是数一数二的。到镇农中念书,四叔来回得步行几十公里,怕走坏了鞋子,脱下来拎着,赤脚踩过山路;他自带干粮,一段萝卜干可分作两顿吃,腌过的咸黑榄就是上等好菜。

后来,四叔没考上他理想的学校,就参军,发派去凭祥友谊关一带戍边。在那儿呆几年,四叔和当地一名姑娘恋爱、成家。之后,他自考军校学医,学成后举家转回桂林,定居在那里了。

现在,四叔已成为我们屯的一张名片,甚至村里镇上走出去的一位名人。他走过大半圈中国,南至南沙群岛,北到北京长城,东临江浙青岛,往西跋涉大漠。他把我阿公阿婆接到桂林住过好多回(因不习惯老人自己要求回乡),然后,他对我们侄辈讲:“我把你们阿公阿婆领出了贵港,以后就看你们能不能把他们领出广西住住?”一伙侄子还没有谁有底气应答。

四叔学医,研学西医,中医亦有专攻,擅长穴位针灸,颇有口碑。学医属理科,四叔却还喜好划弄毛笔,喜好钻研诗词对联,且钻研出了点名堂,不时把登在全国发行的《对联》或《楹联诗词》的样稿摆出来给我们看。这时,我堂哥就爽朗笑道:“这些东西我就不懂咯,我就懂握砖刀砌墙、拎水泥浆贴瓷砖,你问阿石咯!”我脸红发烫,学的什么中文呢!四叔人缘好,他中等个子,长相不突出,号召力却极强,他们那伙同学聚会,他总是主要理事之一。他和他们班的老杨班长最合拍,有话语,平日过节或遇喜庆的事,诗词短信互动,成为他们同学聚会的一大谈资。有时,他从桂林回老家,跟其中一位老友提起,很快就多人知晓,于是呼朋引伴,结队而来,又成一小型聚会了。在屯里,四叔的酒量是最好的,或与他的胸怀和性子相关吧。四叔对我的影响很大,没有他的指引与帮助,我的人生怕就是完全另一个模样了,有些事情,往后我还会提到。

我们习惯叫五叔做小叔,他就比我和堂哥大几岁。我们是同学,我和堂哥读小学一年级,他也就读四年级。小叔的经历也很坎坷,摸爬滚打多年后,当了司机大佬。正当青年时,小叔借钱买了一辆面包车,正准备大干一番,却遇绑匪,车失了,还好人能平安回来。再后来,四叔介绍他到海南岛开大矿车。2012年,小叔回老家建了时下屯里的第一高楼。

我还有一位姑姑。据算命的讲,她需远嫁才有福,就嫁去广东了。后来生了两表弟,带回老家见阿婆时,已成少年,虎背熊腰,甚是健壮。阿婆年纪大后,姑姑空闲时常回娘家住上一阵日子。这时的姑姑已长得很福相了,干活还麻利,但不能弯腰蹲太久。姑姑体胖心宽很能睡,电视播着晚会,她照样能睡得很沉,还打呼噜。

我永远记得一件事。那时,我刚读小学二年级,姑姑在老家隔河对岸的一家熏香厂打工,给熏香小竹棒沾香粉、打包装,一个月工钱七八块或十几块。一回,我去那里玩,想要几只装熏香的塑料袋。姑姑见我就说:“做嘛,又来问钱买冰棍啊?来咯来咯,拿钱去买吃完了就乖乖去学校,刚刚给你堂哥一角钱了,给一角五分你,还不好说话!”我听了一愣,却想起前一天班主任的推荐,摇摇头,“我不吃冰棍,我想买本《新华字典》,我们老师说买了字典,不懂的字,拿字典来查一查,就懂得读、就知道什么意思了。”姑姑也觉意外,就问:“那字典多少钱一本咯?”我应答很干脆:“两块七角五分!”姑姑吃了一惊,思考了好一阵,对我说:“买了字典,你可得好好读书喔!”我猛着劲点头。姑姑便去老板娘那里预支三块钱,全交给我,还叮嘱:买了字典,剩下的钱再买一支铅笔,还有剩零钱就自己买东西吃;还要记得,别告诉你堂哥。

后来,那本字典一直陪我读完初中;时间长,翻多了,有些页面跑出来,失掉了。



5、我的妈妈

 

我总觉得,我不是妈妈心里想的那个儿子(长子),总觉有愧于她。我喜欢听的歌曲里,就有“彝人制造”的《妈妈》,这首歌唱出了我的好多感受。

妈妈的身世有点飘零。一回,我的女儿(快六岁)问自己怎么来的,完了突然问我妈妈,“阿婆你又是谁生出来的咯?”妈妈翘起脸上皱纹,笑道:“外婆太,你爸的外婆咧,早已不在啦。”讲起来很轻巧,可当初有多难,只有她自己能体会了。

我到这人世间前,我外公外婆已去了,没得喊过一声二老。我跟妈妈回娘家,只能见到我亲大舅,或者有时遇上我大姑(二姨)。妈妈就是和大舅、大姑相伴相依长大的。大姑嫁到镇子的另一个富裕的村子,妈妈就嫁到我们屯。妈妈和爸爸谈婚论嫁时,我们家正和另一人家合建一座青砖瓦房,大厅堂共享,房屋八间(二层的)各一半。我大舅和他同堂的亲戚就发话:要分两得间新房,才准许我妈妈出嫁;考虑日后外甥们的住所。

当时,大伯成家,堂哥已出生,从大家庭分出去,就占了两间。那时,阿公阿婆打算这样:分一间我爸,一间给三叔。可这么一闹,只好分两间给我爸;老人安慰三叔,再建新房,也分他两间。我爸妈成亲不多久,也从大家庭里分出去了。

这些都是我听来的,事情如何,亦无从考究。

我在这里,主要想记一记我儿时对妈妈的一些回忆。妈妈是影响我这一生最大的人之一,或者没有之一。

可奇怪的是,回头去想,我小时候对妈妈的记忆却很有限;好像她把我带到这世间,然后就忙别的事情去了。我上小学前,在几个地方住过,我老家,大舅家,还有爸爸打工的砖厂;可回忆里,在这几个地方都很少和妈妈一起生活的印记。

后来,我有了妹妹弟弟,我要上学了,她才安心驻在这个家,和我们过日子。等我逐渐长大,逐渐懂事,我才知道,做人的无奈就是常得逃躲一些无谓的风险。

记得那时候,常常在路口或赶集的大路边,看到摆着一个纸箱,走近去,就会见到一个小孩,女孩居多(从穿的衣物判断),有时含着奶瓶,哇哇哭闹;里边大概有孩子的年庚,一个红包,几件衣物,或者还有封信。这就是那会较常见的弃婴。因重男轻女,又怕捉计生,生女孩多了,有的送人,有的就这样摆在路边。想要小孩的,白天也不好意思去领,待入夜,才悄悄抱走。第二日,孩子不见了,纸箱的功德修成,就可当废旧回收。也有不幸的,没人领,饿死在纸箱里,散发阵阵恶臭,招惹蚊虫苍蝇飞来聚嗅,让人觉着冤魂附箱,纠缠不祥。夜里,就有人用芋头大叶摆一些饭菜,点蜡烛熏香,烧纸宝,送娃娃一程。不知那妈妈得晓这结果,心里是怎样的感受?

我讲的这些并没夸张,确是那时候正常而奇特的况遇。因为,在我们屯也有例子。听长辈讲话,无意间讲漏嘴,原本还有一个十几妹的,谁谁家的,不过送别人了。此外,还有一法子,就是寄养。这个我也有印象,我五六岁时,就有几个别的村来我们屯寄养的孩子,住亲戚家,讲话口音显然不同,听着挺怪的。孩子总有点排外,我们学她们讲话,还喊她们为“来村崽”。寄住那家的主人也让她们干更多的活。总之,不是亲生的,待遇就有不同。

我讲这些,其实也交代了我妈妈东奔西走的缘由。生下我以后,妈妈或回大舅家住,或跟我爸爸去砖厂,等我准备要读小学了,妈妈才回来,一并带回了我的二妹和三弟。

后来,我读小学了,妈妈还“失踪”过一回,这回“失踪”也近两年。我们跟阿婆住,有时又回大舅家住。阿婆哄我们,“你妈带三弟去爸爸那儿一起打工赚钱,赚得多多钱,春节回来,就给你们带好多糖果,还买新衣服,让别家的孩子都眼红(羡慕嫉妒)。”

那时候,隔河对岸的公路偶尔有迎亲的队伍行过,很是隆重,前头撑红旗,敲锣打鼓吹笛子,跟着长长的迎亲车队;回头时,就能看见连绵的嫁妆,队伍里最突出的就是穿着红衫撑红伞的新娘!望着迎亲队伍远去,二妹常眨眼跟我说,“阿哥,阿妈带三弟去爸爸那里,不要我们了,我们也不要她,我们看新娘子,她不得看,该的!”

在我们埋怨、盼等中,妈妈到底带三弟回来了。那以后,她很少出远门,一心管教我们。那时,我爸从广西转战广东,一去十几年。等我快十岁,竟得知我还有一个从没见过面的小妹(四妹),和我爸生活在广东;等她回老家时,已长成活蹦乱跳的女孩了。原来如此。听说,原来爸妈也想过送人,可狠不下心,真不忍心啊。后来,爸爸砖厂的老板见四妹乖巧有礼,得其欢心,想认她作干女儿(老板的子女都已成人)抚养。虽然条件挺好,也可获优待,可爸妈商量后,还是不舍得;苦就苦点,自家的骨肉还是自家养的好。后来,为断掉老板的想法,一次过节回家,爸爸就把四妹带回了老家。

其实,这很冒险,当时计生还很严厉,我大伯家就因为超生被封了房屋的大门,出入只能搭木梯上到楼顶,再下楼梯进到房屋里去;而且,还捉走一部分猪和鸡鸭,捉走也就没再还回来。

总之,妈妈的真正回归,也开始正式管治教训我了。

对于农活,从小吃惯苦的妈妈并没慌乱,从容撑起门户。别家插田我家插田,别家收谷我家收谷;种菜满园,鸡鸭成群,荔枝龙眼芒果也种得一些。妈妈觉得比干活更累的是管教我们几兄弟姐妹,怕教的不好,对不住我爸爸和我们,还有亲戚朋友。

前边我讲过,我幼年时很安分,或许是因为憋久了,等我会走会跑就顽皮了。加上小时候爸妈不在身边,放养舒服了,我很快就成了屯里的一大刺头。我喜好打架,在屯里鲜有对手,就是比我大的堂哥,真打起来,我也不落下风。一回,我和堂哥用大柴棒(与扁担相似,却是圆的,两头削尖)切磋,一路从小屯拼杀到河滩,累了歇一歇,歇过了继续,拼到最后,两人都觉着自己得胜了。

那会,我妈干活归来,就常有人赶来“告状”;妈妈不大问缘由,直接就给我吃“好果子”。我记得有一位叔婆(屯里有名的碎嘴婆),对我特别在意,有事没事收集我的“罪状”,连打碎屋顶的一块瓦片也报告;然后她站一边望我挨揍,就显出愉悦的神色。

妈妈打我,也用柴棒,也来真的,边打边骂“怎么教怎么打你都不听,打死你算咯,免得人讲你有娘生没爹教!”有时打着打着,她也掉下眼泪来。我脾气倔,开始打不吭声,打痛了嚎喊,再痛才哭,但很少认错。好在每回打完,等妈妈心软,就会捧一些好吃的来慰劳。

这样的记忆很多,我只讲一个例子。

有一回,我也不记得是犯什么事了,妈妈发很大火,把我摁倒在一大凳子上,用手臂抵住了,一手抓拽我的耳朵,一手握着一把剪刀,厉声喊叫着:“你这衰仔,犯事犯事,一日到晚就懂犯事,怎么教你都不听,留着耳朵还有什么用,没用了,等我帮你剪下来咯!”在一边看的二妹三弟吓得哭起来,我以为动真格的,怕得大哭求饶。纠缠了好一阵,阿婆闻声赶来劝阻,“打你就打,别拿那尖利的东西伤到了孩子”,软硬兼施夺去妈妈的剪刀。可妈妈余怒未消,凶神一般抄起一根大树捧揍我。我也恼了,发狠大嚎道:“就懂打我,总不问问情况就打我,我不是你生的啊,我去死掉咯,再也不回了!”我挣脱出门,狠狠地跑,一溜烟跑出小屯,直奔岭岗去……

天暗了,我偷偷潜回小屯对面的牛栏,爬上旁边的老榄木,躲进架在老榄木杈间的一个禾杆堆里藏起来,偷望一里外的小屯、我家。我肚子叽呱作响,想到妹妹弟弟、妈妈吃饭夹菜,心痛且恨,直想变做牛栏里的一头牛!

夜了,妈妈照着手电筒找我,直喊“阿石,回来咯”、“回来吃饭咯”。我得意起来,一声不吭,连肚子都不“闹”了。夜渐深,阿婆叔伯婶娘也加入寻找,望着那些手电筒光闪闪划划,寻找我以前藏躲的地方,时间滴答过去,我的得意逐渐消去。当妈妈拖着瘦小的影子经过牛栏、榄木根,用嘶哑的嗓子喊我,我多想应一声,可嘴巴张开却没声音。我闭上眼,眼泪一下“突围”迸出来!

那晚,妈妈喊了多久,找了多久,哭了多久,我也记不大清楚了。后来,四叔发现了,喊来叔伯,一齐把我拽出来,推回家去。那一晚的哭喊声,我深深的听进耳朵、听进心里去了。那晚以后,妈妈打我的逐渐减少,我的性子也逐渐改了。

再后来,我上小学了,爱好上了写字,坐小凳子,伏大椅子,按课本里的字一个一个来写,不管懂不懂;就没怎么惹事了。白天写,夜里写。夜里点煤油灯,我写字,妈妈在一边干活。写着,我慢慢拱起身子,头靠近油灯;妈妈伸手按我额头,“坐好”。有时她突然问,写个什么字?我答,舟。什么字啊?小舟的舟字,就小船。妈妈点头,笑道,我家阿石也聪明的咧!

后来的后来,瓦屋通了电,装电灯,买电扇,甚至十四吋黑白电视,红火极了。好多年后,我家建起红砖楼房,才搬出爸妈结婚时分得的那两间青砖瓦屋。

我二妹写过一篇作文《我家的老房子》,得了老师表扬。

“空闲时,我妈总爱呆在瓦屋里。老屋窗外有两棵芭蕉木,芭蕉一只只成熟,妈就对我说,你哥在家肯定偷吃。我妈说,我哥读小学时,常用小布袋偷米,从门窗抛出去,跑到外边捡起,拿去学校换馅卷吃。妈还说,哥写字时爱拱腰,有一回烧了一卷儿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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