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强 | 小议网络词“怼”的本字

一段时间以来，网络上“怼”字满屏，一言不合，动辄相“怼”：

1.他（吉布森）早就给你归纳好了，然后粗暴地怼进你的脑袋里。（《新文化周刊》）

2.杨臣刚高速上遭遇追尾险被撞：差点怼到我。（腾讯娱乐）

3.韦少怒怼记者:我一个人对抗火箭？别搞分裂。（腾讯体育）

4.北京新政公示各共享单车以“建议”来“互怼”。（网易数码）

从社会各界新闻中出现的“怼”字来看，“怼”有“塞入”“撞击”“顶撞”“攻击”等意思。《语文建设》2017年3月蔺伟的《说“怼”》一文，认为网络词“怼”有“（用某种手段）攻击或较劲”之义，是由“怼”的本义“怨恨”引申而来的，此说值得商榷。“怼”在《汉语大词典》《汉语大字典》《现代汉语词典》等辞书中的释义只有“怨恨”和“凶狠”两个义项，其网络义的出现颇有些突然。另外与词典中“怼”的去声读音不同，网友们一般认为网络词“怼”读上声。

图自：某真人秀视频截图

我们认为，“怼”不是凭空出现在网络语中的，它来自方言。有网友指出“怼”来自河南话，当初之所以火遍网络，与河南籍演员王宝强在某真人秀上的频繁使用有关。网友说的“怼”在河南方言中读上声，有碰撞、挤、塞之义：

1.“怼”的意思就是指自行车、汽车或其他两个东西发生碰撞。（张克宣等《咱嘞河南话·怼》）

2.碰撞或击……郑州曰怼，读［tuei⁵⁵］。（刘宏、赵祎缺《河南方言词语考释》，按：郑州55调即上声调值。）

图自：微信草你萌表情包

以上例子虽然都写为“怼”，但“怼”是否为郑州话［tuei⁵⁵］的本字呢？我们可以考察一下该词在其他方言中的分布情况。北京话的［tui²¹⁴］、大连话的［tei²¹³］、武汉话的［tei⁴²］、广州话的［tøy³⁵］，有“捅、捶、搡”“塞入、强塞”“顶撞、冲撞而入”之义（许宝华、宫田一郎《汉语方言大词典》写为“㨃”）；吐鲁番方言的［tuei⁵²］、乌鲁木齐方言的［tfuei⁵¹］有“猛烈冲撞”之义（《汉语方言大词典》写为“碓”）；东北方言词［ᶜtuei］，义为“用力推、打”（《汉语方言大词典》写为“䇏”）。与网络词“怼”一样，这些字中有的其实只是方言记音字，并非本字。如“怼”“碓”在《广韵》中为去声“都队切”，调类与今音不合；“䇏”在《集韵》中虽有上声“都罪切”，但义为“重叠堆聚”，与“捅、捶、搡”等义相隔较远。因此“怼”“碓”“䇏”不是本字。

我们认为［ᶜtuei］的本字当为《集韵·贿韵》中记为“覩猥切”的“㨃”。《集韵·贿韵》：“㨃，排也。”此处“排也”指的是“排”的一般义“推挤”，《说文·手部》：“排，挤也。”《玉篇·手部》：“排，推排也。”《广韵·皆韵》：“排，推排也。”“覩猥切”的“㨃”与今方言发音吻合，同时与方言［ᶜtuei］的“搡”“硬塞”等义位有着语义相关性，因此将它定为本字更为合适。

“覩猥切”的“㨃”是从何而来？这是一个有待考究的问题。“㨃”右边“享”为“”（“敦”异体）之隶定字。据“覩猥切”推断“㨃”读音来自上古端母微部，而“”上古为端母文部，不过两部发生语音交替的可能性很大，故可以说“㨃”从“”得声。“”是否只是个单纯的声符？它与“㨃”的词源有无关系？由于文献中用例不足，我们还不好遽下结论。不过，“”有伐、击之义，《殷契粹编》一一七六：“乙酉卜王缶，受又。”郭沫若释曰：“者挞伐也，《诗·鲁颂》‘敦商之旅’，宗周钟‘王伐其至’。”王国维《不敦盖铭考释》：“皆迫也伐也。者敦之异文。说文以为纯孰之纯。殆非。古器如齐侯敦等皆以为敦。《诗·鲁颂》‘敦商之旅’，笺云‘敦，治也。武王克殷而治殷之臣民’。其实‘敦商之旅’犹《商颂》云‘裒荆之旅’，郑君训‘裒’为‘俘’是也。周钟云‘伐其至’，寡子卣云‘以不淑’，皆之训也。”“”、“敦”异体，：“敦当训击也。《庄子·说剑》：‘试使士敦剑。’即击剑也。此本义之仅存者。”“敦”此义后又加形旁写作“撉”，《集韵·魂韵》：“撉，击也。”今甘肃通渭方言有词曰  ［tũ²¹³］，义亦为“以拳打人”，本字即“撉”。有人据此推断“㨃”的词源有可能是“”，聊备一说。

至于网络词为何会用发音完全不同的“怼”字，一则与现代汉语中罕见［tuei］上声之字有关；二则由于方言用字除“怼”以外，字形多比较难写。尽管字形有变，但它依然是从旧的音义系统中衍生出来，离不开固有的语言材料。网络词“怼”便反映了词汇系统这样一种相对稳定性。

作者按：关于“怼”上古来源的说法，可以参看子乔《“怼”的历史——可以追溯到甲骨文的当代流行语》（http://blog.sina.com.cn/s/blog_53d9f4b10102x8yq.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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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见第1743号《语言文字周报》。

本期作者：梅强，南开大学文学院在读博士生。

封面摄影：RyanMcGui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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