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瑛是在手机铃声中醒来的,一个本地的陌生号码,宗瑛没接,任它响到自动挂断。她躺在床上,天已经黑了,窗帘没拉,城市夜色被狭窄的十六格窗切割成数块,昏昏的光投入室内,明暗交错。
宗瑛翻个身,重新拿起手机,右上角显示电量为百分之百,满了。手机的电量可以从 0 回归 100,那么人呢?
宗瑛将近一整个白天没有进食,饿在所难免,于是拿起电话叫外卖,等饭送来的当口,她查了刚才那个陌生号码——
从搜索结果来看,这应该是位麻烦的媒体从业者,宗瑛把他丢进了黑名单。
食物来得很快,这是属于城市的便利。
热气腾腾的一份套餐,量过足了,宗瑛吃到一半吃不下,就连同盒子一起扔进了垃圾桶。
晚上八点整,还剩两个小时。
她起身晾了衣服,刷了牙,打开电视漫无目的地看。
纪录片,五月份的拉普兰德,航拍镜头扫过去,成群结队的驯鹿在狂奔。解说词讲:“结束长达八个月的雪白冬季后,拉普兰德终于迎来了春天。”冬季这么长,是个干净冷冽的好地方,宗瑛喜欢冬天。
距晚十点还有二十分钟的时候,宗瑛关掉电视,将证物袋逐一摆上茶几,同时在对面放了一把椅子。
她只留了玄关一盏廊灯,其他全部按灭。
屋子里再度暗下来,她点了一支烟,就坐在楼梯口等。
室内座钟“铛铛铛”响了十下,宗瑛手里的烟燃尽了。
她听到轻细的开门声响,但声音来源却是楼上,紧接着是下楼的脚步声,稳当沉着,动静不大。
她一直耷拉的眼皮这时候倏地抬起,就在对方伸手搭上她肩膀的瞬间,反擒其右臂,同时破坏对方重心,将他摔下了楼梯。
“宗小姐,我们可以坐下来谈。”来人出声艰难,恳请她松开约束带。
“盛清让,三十二岁,沪籍、住址——”他稍作停顿,讲话困难却和气,“就是这里。”
“这里?”
“是这里。”
疼痛如炸弹突袭,整颗头颅仿佛四分五裂。
呼吸越来越急促,额颞青筋凸起,宗瑛几近失控,而盛清让终得机会起了身,用力挣开了约束带。
宗瑛痛得几乎目不能视,双手指腹紧紧压着头皮,牙根都快咬碎,肌肉紧张得根本无法张口出声,他便又问:“是止痛药吗?”
得不到回应,他迅速后退两步扯过沙发上的毯子,覆上宗瑛的肩,抱起她送回沙发上。
他记得厨房有一只药箱,遂又快步去厨房将其取来,随后快速翻出止痛药,与茶几上的水杯一起递过去。
宗瑛连水也不要,从他手里抓过药片径直吞下。七月天里,她颤抖的手指碰到他手心,他竟然觉得冷。因此他又从躺椅里拿了一件外套来给她盖上,之后不再扰她。
盛清让走上前,刚闭紧窗,一道闪电就劈进来。
轰隆隆一阵雷过后,室内只闻得走钟声与宗瑛沉重的呼吸声,随后雨点密集地扑向玻璃窗,夜景一下子就模糊了。
盛清让拉上窗帘,打开一盏顶灯。
靠窗一长排的书架里,陈列着医药类相关书籍,以及各类证书与奖杯。所有者显示是同一个人——宗瑛。
他第一次看到这些的时候,便默认屋主是个瘦削冷酷、板正固执的人。
极限运动协会,是新发现。
接上电源,壶中水很快“咕噜咕噜”起来,是热闹的声响。
他突然嗅到一些馊味,一低头,在脚边的垃圾桶里发现了敞着口的外卖盒,食物已经开始变质,因此又清理了垃圾桶,洗了杯子,全部收拾妥当,外面的骤雨也歇了。
她梦到自己在拉普兰德白茫茫的雪地里坐雪橇,驯鹿跑得飞快,拉丢了雪橇,她就留在难以辨别方向的雪地里,好像是冻死了。
宗瑛坐起来,看到盛清让就坐在茶几对面看书,头顶亮着昏黄的装饰灯。
她的视线移向茶几,上面除了她摆出的“物证”外,多了一只公文包,一只皮箱,还有一只保温杯。
盛清让放下手里的书,等她饮完水才说:“如果你的身体允许,那么现在我们可以心平气和地谈一谈。”
盛清让打开公文包,取出一份折叠文书,当着宗瑛的面展开。
最右用繁体字写着“赁房合同”四个大字,往左数排小字,是合同正文,标的物正是 699 号公寓大楼中的这一间跃层套房,立契时间写着——民国二十一年七月十二日。
这座公寓自一九三一年落成以来,进进出出,住客不断,这份过期合同除了有一点文献和收藏价值,没有其他意义。
“在宗小姐这里或许它是失效的,但在我这里,它仍在有效期内。”盛清让说着抽出另外一份文件,“这是公共租界工部局昨天的一份开会记录。”
民国二十六年七月二十三日。
他说着抬起头,看向宗瑛。
“的确是我经历过的昨天。”他很快确认。
盛清让看一眼手表,确认自己还有时间,便接着讲:“十点之前,我还在自己的公寓里做事,但十点之后,周围的一切都会变得不同。”他环顾四周,“变成这样。”
“我亦觉匪夷所思,但此事似乎还无解。”
“七月十二日。”
“照这样讲,你每晚十点会来到这里,那么——”宗瑛迅速整理思路,“七月二十三日凌晨,你为什么会出现在出租车中?”
面对她的“审讯”,他有条不紊地答道:“夜间通常我会在公寓,偶尔也在别处。但不管我身处哪里,总会准时来到宗小姐所处的时代。因此那一晚,我在市郊办事,十点整又来到这里。当时位置距离公寓似乎很远,步行太慢,我需要借助交通工具。叫车并不容易,后来走了很久的路,几乎拿出全部的现金,最终才打到一辆车。”
宗瑛问:“付了多少?”
宗瑛当然看到了,她只是核实。
同信纸装在一起的那本薄册子,里面记录得密密麻麻,巨细无遗。
最新的一条记录是:“取用宗小姐现金二百五十元,以支付车费,未还清。”
盛清让这时候讲:“我擅自取用屋主的财物,的确失礼在先,恳请宗小姐接受我的道歉。如果不能,我可以做出补偿。”
“大约二十分钟,现在的汽车,很快。”
“你应该叫他打表。”宗瑛说着垂眸,将手中的保温杯放回茶几上,“你清楚二百五十元可以用来做什么吗?”
“楼下有一家通宵营业的小商店,明码标价,我去过一次。”他答得有理有据,“对照日用品的物价,大约能对现在流通货币的购买力有个概念。”说完从文件袋中取出一张小票递给宗瑛,买的是一盒三块八的牛奶。
他讲得很有道理,宗瑛沉默,半天说了一句:“你还拿了我的备用钥匙。”
“那为什么锁了楼上房间的门?”宗瑛抬眸看他。
“这正是我要说的。”他这时终于取过案几上的皮箱,打开后转向宗瑛,其中分列陈放着金条、美钞、银圆及法币,“想必银圆与法币已经不再流通,美钞或许可以,但黄金应仍属于硬通货,其中总有一项可以支付。”
他想得这样周全,要求自然也不含糊,“此间公寓处处老家赏(老物件),对宗小姐来讲十分重要,因此我也不奢望宗小姐将它出售。楼上房间似乎常年空置,希望宗小姐能暂时将那间房租给我。”
天将明未明之际,昏光笼罩,室内谈话犹如梦中片段。
他又说:“你认为我不可信,是情理之中。”他复低头看表,不急不忙,“不过很快就可以证明我所言非虚。”
他收拾妥当公文包,稳坐着抬起头,“每天早晨六点,我会从宗小姐的时代消失。”
一阵凉意传递,室内的老座钟嘀嗒嘀嗒似乎走得更急促不安。
宗瑛没有松手。
过路的朋友
宗瑛最终抓住的是空气。
最后一秒钟,盛清让还是努力抽出了手,并在瞬间消失。
茶几对面只剩空空荡荡一藤椅,“铛铛铛”的打钟声应时地响起来,一共敲了六下。因为要摆脱宗瑛的钳制,盛清让几乎什么都没能带走,皮箱与公文包皆留在了茶几上。
昏黄装饰灯静悄悄地亮着,室内仍然只有宗瑛一个人的气息,已经过去的数小时,仿佛不过是大梦一场,毫无现实的依据。
宗瑛在沙发上冷静了一会儿,突然瞥见地毯上散落的一颗金属袖扣,大概是盛清让丢的。她拾起来一番摩挲,冷硬金属的触感十分清晰可信。
宗瑛不相信幻觉会真实到这种程度,除非她精神状况已经病到无药可救。她突然身体前倾拖过茶几上的公文包,犹豫片刻,打开锁扣,从里面取出两个文件袋,一个钱夹,一支钢笔,一本绑带手记本。
朴素实用,整洁有序。
打开其中一个文件袋,里面是他刚才收进去的房契等资料。宗瑛略翻了翻,发,上方正中印国父像,最右繁体书写着“上海律師公會會員證書”,随后小字书“茲證明,盛清讓律師為本會會員,除登錄會員名簿,,落款为上海律师公会执行委员会,有公印防伪。
宗瑛通读一遍,将它放回文件袋,又拿起绑带手记本,翻开第一页——上面贴了一张教学用课表。纸张抬头为东吴大学法学院,底部印中文校训“養天地正氣,法古今完人”,课程时间都是傍晚,大概是兼职任教,主讲刑法与比较法。周六晚上需作为模拟法官出席法学院实习法庭,旁边标注了“可能需要、通知為準”八个字。
往后翻是中、英文混用的日程记录,其中有一页洋洋洒洒写满法文,一眼看过去,数不清的开闭音符,令人眼花缭乱。
宗瑛没有继续翻下去,这时候她的手机响了,是闹钟。
今天是早班,她必须立刻洗漱出门,回单位和夜班同事交接工作。在隔壁小囡的琴声里,她迅速换好衣服,将盛清让的私人物品全部锁进保险柜。
整理好一切出门时,隔壁一首圆舞曲刚刚弹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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