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书房,是个窗户朝东的房间,书桌一头靠着窗户,南向而坐。南墙上,一侧是两个书柜,一侧挂着一副对联,联语为:
“得雨草皆满,无风花自闲。”
实在说,挂此条幅,一半是因为情谊,一半是因为喜爱。多年前,与老伴曾有乐山之行,得以结识当地书坛名家张亨山先生。一般朋友,交情多半到此为止。此番不同之处在于,过了两三年,亨山先生来太原参加一个书法活动,临结束那天,来了个电话,问我有没有时间。我这人,平时蠢得很,这回一听就明白了,二话不说,当即打车到了他下榻的酒店。有来有往,交情就不一般了。于是某次通电话时,怯生生地说:可否讨幅书法?亨山先生的行动,比我那次答应见他还要痛快,没几天,就寄来了。
名家就是名家,如此清峭的字,真的还不多见。正好那几天要裱一批字画,便一起裱了。
挂哪儿呢?那个地方,原先挂的是一副清人张照的对联,且请老先生歇息歇息,便将亨山先生的对联挂了上去。原意是,欣赏几天就藏之箱箧,终是心里喜爱,这一喜爱两三年就过去了。
我的书法上不了台面,附庸风雅上,浸淫还是颇深的。知道我有此癖好,前不久,亨山先生寄来他与侄孙张颋玉先生的书画合集,同时寄来的还有颋玉先生的篆刻集。正好那段时间,在北京儿子家,陪老伴照看孙子,闲来无事,几乎将这几册书翻了个底儿朝天。不是人前卖乖,我得说,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颋玉先生的绘画与篆刻。某次情不自禁,在一册书的空白处,写了这样一句话:
“今人书法绘画篆刻,徒求豪宕张狂,甚至狰狞丑怪,偶一为之,未尝不可。多了便让人生疑,多半是遮掩其基本功之缺乏,想象力之低下。书家总要让人知道临得了兰亭,画家总要让人知道画得了工笔,篆刻家总要让人知道刻得了元朱,如同作人,总要让人知道是真君子,才相信一时的佯狂,不过是风流自赏。否则,就是真疯子了。”
此番翻出重读,发现这几句话,恰是写在颋玉先生一张元朱文篆刻的旁边。
实际上,最见颋玉先生功夫的,还是他的带工笔意味的写意画。一根枯枝上,两个鸟雀,羽毛之纤细,眼目之警觉,让人立马就屏住了呼吸,单怕轻微的一个翕张,也会惊走了这擅飞的精灵。我最为喜爱,认为能代表颋玉先生画品妙境的,是一幅名为《暗香浮动月黄昏》的不大的画。就那么随意涂抹来的两三枝,就那么开与不开的六七朵,且是那种白白的梅花,然而,恍惚之间,真的有一缕暗香徐徐飘来。
翻看最多的,还是名为《亨山与颋玉》的两册书画集,书法为爷爷亨山所书,绘画为侄孙颋玉所作。或许是早先对爷爷的书作,已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起初看时,我没有将这祖孙两人的书画联系起来思考。看爷爷的,喜其清峭,看侄孙的,喜其立意之高迈。忽然有一天,我觉得自己悟到了什么,那就是,张氏祖孙二人,在艺术的追求上,有种一脉相传的东西,那就是简约之为美。
正好那些日子,手边有《画禅室随笔》,我的这一感觉,竟在董其昌的画论里找到了佐证。比如“临杨少师书后”一条说:“余以意仿杨少师书,书山阳此论。虽不尽似,略得其破方为圆,削繁为简之意。盖与赵集贤书如甘草甘遂之相反,亦教外别传也。”
眼下书画界的豪宕张狂,狰狞丑怪,绝不能视为某些个人的浅薄,癖同嗜痂。不必说什么愤世嫉俗的话了,至少也应当看出其色厉内荏,求售无门的虚弱。在这上头,不光初学者易入歧途,就是一些老画家,甚至是老名家,也让人不敢恭维。有位以画梅花著名的老画家,我看了之后的感觉是,此老当画家,实在是可惜了,最相宜的职业,该是去印梁厂画农民结婚用的被面。
简约,绝不能仅仅视为一种技法,一种风格,应当视为一种境界,一种品质。这种品质,是以绝大的自信作为根基的,原本不就不求俗人的喜爱。诚如刘载熙《艺概》里所言:“书非使人爱之为难,而不求人爱之为难,盖有欲无欲,此书之所以别人天也。”
亨山兄,颋玉小兄,你们的抱负,你们的才华,不必求他人赞许,有自己的修为,比什么都强。
韩石山
二零一四年四月二日于潺湲室
韩石山: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山西文学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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