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文换食｜我从来没有为了穷难堪，我只是太饿了

我最穷的那段时间，冒险在香港做兼职，450港币一天，最便宜的旅店都要188，国币。于是赴港前夜，加加带我做了一番周密计算，得出结论是我们起码要赚他妈的900块钱，才算不虚此行。在此结论高度指导下，次日六点，我们出发去皇岗，临行往包里塞了大约16袋干脆面。

于是那天中午，我们出现在会展中心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内，外面是维多利亚港，停着很多船，我们就坐在这个很贵的地方啃五毛钱一袋的干脆面。我很难忘记十米开外就是餐厅，一份意面价格上百，而我们包里两天的午饭十块不到，开水都付不起。富贵食客偶尔会直起身子，打一个没有声音的饱嗝，然后望过来，眼神冷淡。但这并不是对我冷淡。他们其实没有看我，他们只是透过我，看外面那些破破烂烂的货船。

当日维港

但我没有觉得难堪。

尽管那是我觉得自己最穷最累也最要命的时刻，但我偏偏毫不要脸，没有一点难堪。当天晚上我们落脚不足3平米的脏旅馆，饿得寒毛耸立，于是顶着月亮出门，在街头坐下来，各自吃了一碗7块钱的冻豆腐花。那碗冷豆花表面铺满黄糖，像是生蛋黄掉进熟蛋清，糖实在给太多，以至于口感苦涩，像是吃了一大嘴黄沙。

毫无疑问，那是我这辈子吃得最难堪的一碗豆花。

黄糖豆花

店铺很小，甚至有点脏兮兮的。我对粤语一窍不通，而老板听不明国语，故除了“两碗冻豆花”，我们互相搞不懂对方是不是骂人。当时9点，下小雨，街上人头稀零，却非常喧闹。我和加加人手一碗豆花，坐在垃圾桶旁边长五十公分的一个木板边上，像在漂流一样，看起来无比奇幻。加加很快吃完了豆花，我竟然比她更快，我们在长久并夸张的赞叹后抱着滑稽的空碗沉默良久，她突然说：我觉得好惨啊。真的是好惨啊。

我附议。

这称得上是她一整天下来唯一一次脱离了废话范畴的发言。

不是因为冒险兼职才觉得惨，也不是因为吃干脆面才觉得惨。住在狗窝没关系，挨饿受苦无所谓，穷不是一件值得难堪的事，因为只有做错事才会让人难堪。我唯一的委屈在于，全世界有那么多我吃过的没吃过的好东西，上百一份的肉酱意面，傣族正宗土方烧鸡，新疆烤骆驼，四川烫脑花，青岛鱼饺子，北京大烤鸭，那一刻我什么都没吃到。唯一让我感觉到是人间美味的，让我挖空了心思去浮夸赞叹的，只是一碗撒多了黄糖、像沙子一样不能品只能吞的破破烂烂的冻豆腐花。

我的舌头食道脾胃小肠大肠跟我的脑子说：他们觉得很难堪。如果他们分别长了脑袋，他们就会觉得卡面子。但凡有十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们愿意立刻离家出走，丢下我，唾弃我，并且再也不回来了。

说到底，难堪是因为委屈自己。

穷不是难堪，丑不是难堪，坏不是难堪，悲哀，绝望，孤独都不是难堪，真正让一个人感到难堪的，是没有钱买一顿像样的午饭，是因为丑就在意别人的眼神，是坏到没法放下自己去爱任何人。

《功夫》里有这样一个桥段：星仔小时候为了保护哑女的棒棒糖被一群孩子围着撒尿，那时的他落魄但不难堪。他长大之后夺走哑女的冰淇淋不给钱，那时的他卑劣但不难堪。后来有一天他抢劫了哑女，即使他认出了棒棒糖，他还是带着钱跑了，那一刻试图对抗自己的他，让我觉得最为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