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封信 | 杨柳混着柔荑，柔风吹动玫瑰

再障先生，

你好。

大暑已至，暴雨带给人间的疾苦还没蒸发干净，今天是我入院足一个月。

我不喜欢夏天，五月初甚至在微博写下“希望我的墓志铭是‘生于春天，死于夏天’”这样的蠢话。后来发生的事你再清楚不过，在我堪比贝利、老马的乌鸦嘴功力的驱使下，成功于六月第一天，收到医院的病危通知书。

我立即删掉了那条微博，并假惺惺地表示——我爱夏天。

毕竟我不是那么迫切地想要赴死，每年厚颜无耻地给自己的生日祝福，也都是万寿无疆来着。

        不得不说，来自生活的隐喻，真是比生活本身要有趣得多。

被查出得病之前，我看得最后一部电影是《岁月神偷》。因为对催泪向亲情题材不感兴趣，这部口碑极佳的电影，在我想要看的电影名单里沉睡了好几年。好巧不巧的，五月中旬，我琢磨着很快又要离家了，便点开了它。

故事发生在60年代香港深水埗，围绕着鞋匠罗氏一家四口的生活轨迹，通过小儿子罗进二的视角，以小见大，讲述了那个时代香港社会的变迁。罗氏一家是再普通不过的市井家庭，生活清苦却安乐知足。大儿子罗进一是名德智体美劳俱佳的五好少年，承载着全家人的希望。

然而，一场意外摧毁了他们的生活。

大儿子得了一种重病，那个年代的不治之症，白血病。

影片的高潮是台风登陆的那一天，罗爸和罗妈悉心经营了一辈子的鞋铺在风雨中摇摇欲坠，几近被摧毁。他们为了守护住自己破败的家，死死抓住被掀开的房顶，任凭暴雨敲打在脸上，仍试图凭借人力抵抗天灾的无情。

他们最终守住了屋顶，守住了家，似乎是为了映衬罗爸的那句话：“人呐，最重要系保住个顶咯。”

可惜在那之后，他们优秀的大儿子还是死于白血病。风雨无情，疾病更无情，它不会在意你期末考试成绩单上的优良中差，一旦被选中，无路可逃。

昨天，我隔壁病床迎来了一个月内的第六位白血病患者，是位和我父母年龄相仿的叔叔。不同于前几个已经经历数次化疗的老病号，他刚在协和做完第一次骨穿，因高烧入院，来这里确诊并进行下一步治疗。

看得出，他还没能完全消化自己得了白血病的事实，一家人正身处台风眼之中，状似平静，其实都在蒙圈。

这种感觉我们经历过，打击来得太凶猛太突然，要焦急喘息好一阵子，才能真正做好在暴风雨中守护一个家的打算。

来北京就诊的前一天，我们一家三口，挨坐在我爸置于我病房门口的折叠床上促膝谈心。

说要齐心协力，说我们仨少了谁都不行。

我妈提议，三个人叠手背加个油。说实话，我觉得这种举动太蠢了，最后一次傻了吧唧地大声喊加油，还是在高三毕业前，跟我的傻闺蜜一起。要是放在从前，我一定不会配合我妈。但那天鬼使神差的，我们把手和他们的叠放在了一起，说了加油，那一刻，我有点想哭的感觉。

我知道，哪怕很多年后我垂垂老矣，也会清楚记得此情此景。

生病后我想过一个问题，以前从未想过的问题，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最开心得是什么时候？

我想起我上小学那会儿，家里一贫如洗，爸爸在乡下上班，周六日才回来，妈妈一个人照顾我，辛苦得不得了。到了夏天，家里常常停电，保险丝修了又断，断了又修。

停了电，屋子里黑灯瞎火的，我很害怕，还热得不行。爸爸回来就不一样了，点几根蜡烛，放在床头柜上，我们三个人就着烛光和楼下烧烤店吵吵嚷嚷的声音打斗地主。爸爸妈妈打牌老让着我，导致我那时常常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热了就拿一本《特别关注》扇风，他俩轮着给我扇，有时候爸爸也给妈妈扇。

三十多度高温，没有空调，没有电扇，打牌打得累了，我就在他们合力生产的人造风中，安然入眠。

后来日子变好过一点，我却再也找不回小学时候停电的夏夜了。

直到三个人一起说加油的时候，我才猛地想起回荡在那个黑色小房间里的欢声笑语。没有什么比天塌下来有人陪你撑着，更值得庆幸的事。

人生的路又苦又长，可就像罗太说得：“佳一步，难一步；难一步，佳一步。”

做人呐，总要信吧。

世间好物不坚牢，又总能在山穷水尽处重逢。夏至暴雨摧垮了许许多多，我总要信，明年春天，杨柳依然混着柔荑，柔风仍旧吹动玫瑰，我在春风里奔跑，奔向一切更好的地方去。

你问我，这信念的根在哪里？

在那个停了电的家里。

       我们拥有的不过是几根蜡烛，和挨在一起的心。

                                                                 池 子          

                                                     2016年7月23日    

（编辑 | 鹿鹿     图片 | AA  阿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