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可谓多事之秋，还有一件事情震动了中国文坛，就是韩少功《马桥词典》引起的一桩公案。韩少功是当代文坛非常重要的作家，我个人认为，在中国，像少功这样具有文体意识的作家不多，他一直在艰难尝试和探索，从他的作品可以看出其苦苦追求文本的足迹。他的长篇小说《马桥词典》出版后，被批评家撰文指责：“《马桥词典》是《哈扎尔词典》的粗陋的模仿，无论形式和内容都很像，完全照搬《哈扎尔词典》。”韩少功立即对簿公堂，很多媒体闻风而动。
1997年第1期，“花城论坛”发表了墨哲兰《“马桥词典”的语言世界对语言学旨趣的反讽》，接着第2期刊发了塞尔维亚作家米洛拉德·帕维奇的《哈扎尔词典》和南帆的《〈哈扎尔词典〉与〈马桥词典〉》。我们刊发这些文章，一是为了见证当代文学，二是因为《哈扎尔词典》当时国内不容易找到，此前有个中译本，但是比较早，发行量也不大。我们把它重新发出来有利于读者自己去阅读和鉴别。从南帆的评论中也可以看出，《马桥词典》与《哈扎尔词典》是不同的，《马桥词典》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自有其意义，值得关注和肯定。
——文 / 田瑛口述、申霞艳整理编写
摘自《九十年代：转型与尴尬》（《花城》2009年第5期）
《哈扎尔辞典》与《马桥词典》（节选）
文/ 南帆
选自《花城》1997年第2期
——
《哈扎尔辞典》 近来可能有许多人听说过这部小说，但他们未必有机会阅读这部小说。这是塞尔维亚作家米洛拉德•帕维奇的杰作，经由戴骢和石枕川先生翻译，刊登于1994年第2期的《外国文艺》之上。承蒙两位译者和《外国文艺》的应允，《花城》杂志慷慨地划出篇幅，予以重登。
《哈扎尔辞典》是一部极具个性的小说。遗憾的是，这部小说的精彩之处并没有及时引致中国读者的广泛兴趣；人们在两年之后重提这部小说，这是因为《哈扎尔辞典》尴尬地卷入了中国文学的一桩公案。
韩少功先生于1996年出版了长篇小说《马桥词典》。小说问世之后颇获好评。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批评家公布了一个令人惊愕的结论：《马桥词典》是 《哈扎尔辞典》“粗陋的模仿”——“它无论形式或内容都很像，而且是完全照搬《哈扎尔辞典》。”
……
我首先要说的是，《哈扎尔辞典》体现了极为出众的想象力，这让我深为佩服。这种想象力不仅流露在一系列扑朔迷离的故事之上，而且还带来了奇异而纷杂的叙事话语——这种高难度的叙述动作，甚至是难以模仿的。这部小说描迷了哈扎尔这个民族突然消失之谜：“哈扎尔人连同他们的国家之所以从历史的舞台上消失，是因为发生了一桩重大事件，这也就是本书的主要内容：他们如何放弃原始的、今天已无人知晓的宗教信仰而改信无论古代还是今天都尽人皆知的犹太教、伊斯兰教或这三大教中的一教。史家认为，在他们改信宗教之后不久，哈扎尔王囯也就随之崩溃解体。” 17世纪，人们对于业已消失的哈扎尔人再度产生了巨大的兴趣，数百年积存的史料汇编成为一部《哈扎尔辞典》——这就是作者对于小说内容的交代。
《哈扎尔辞典》分为《红书》《绿书》和《黄书》三个部分。这三个部分分别是、伊斯兰教和古犹太教关于哈扎尔问题的史料。无论是《红书》、《绿书》还是《黄书》，读者都无法看到一个一以贯之的故事；这三个部分均由一个个辞条组成，种种奇妙的传闻、趣事就在辞条之内繁衍交织，得到诠释。某些辞条的内容仅仅存留于某一部书内部，而另一些辞条的内容却同时出现于《红书》《绿书》和《黄书》之中。这导致了多重的视域和多种彩象的交叠。也许，考虑到这种杂耍式的变换可能使读者眼花缭乱，作者特地在“辞典的使用”之中公布阅读指南，并且在小说之中增添了十字、大卫星和倒三角诸种符号作为阅读的附加路标。
不难发现，除了尾声之外，《哈扎尔辞典》的辞条均是围统着一个个人物设置。这样，所有的辞条也就是一个个人物的传奇。人物是小说结构的网结点。许多时候，这些人物的言行和身世越出了现实的逻辑，作家的奇异想象植根于种种宗教、神话和民间传说。正如译者所形容的那样，这使《哈扎尔辞典》之中的幻想与现实、神话与真实、梦与非梦盘根错节缠绕在一起。
尽管对于 《哈扎尔辞典》还有许多话可说，但是，以上提到的这些特征已经与韩少功的 《马桥词典》拉开了足够的距离。《马桥词典》 的内容完全不同。马桥是一个村子的名称，《马桥词典》收集了 150个马桥人日常使用的词汇，给予独特的注释。这种注释可能是一种考证，一种解释，一种征引和比较，也可能是一个场景，一段小小的叙事，或者一帧人物素描。这些马桥词语的背景是汉语之中的普通话。这150个词汇或者为马桥人所独有。或者在马桥人的意识之中保留着与普通话不尽相同的涵义。韩少功企图通过两批重要词汇的不同涵义，掲示两种文化的疏离。人们可以从《马桥词典》之中了解马桥的文化生态学；这部词典保存着马桥人的一系列生活观念，，性、情爱，吃，科学，社会，如此等等。
《马桥词典》更为符合“词典”的惯例一一 《马桥词典》 是根据一个个需要注释的词语设置辞条。这部小说甚至像通常的词典那样，依照每一辞条首字的笔划决定所有辞条的排列顺序。这个意义上，与其说《马桥词典》模仿《哈扎尔辞典》,不如说《马桥词典》 沿用了通常的词典编纂方式。另一方面，《马桥词典》基本上不存在宗教和神话式的想象；小说之中明确无误地出现了第一人称“我”。这些辞条的阐释充满了个人的智慧、体验和感触，某些辞条甚至还保存着作家的体温。
那么，人们面前仅仅剩下一个问题：“词典”——两部小说均采取了编纂辞条的形式作为小说的文体。可是，文体的相同能够证明“粗陋的模仿”吗？没有哪一个作家能够垄断某种文体。古往今来，不计其数的诗人写过律诗或者绝句，人们没有理由指摘这些诗人群起而互相模仿。鲁迅的《狂人日记》甚至从文体到标题均沿袭了果戈理的《狂人日记》，然而，前者在中国新文学史上的意义已经众所周知。也许，喋喋地重复这些文学常识未免有些愚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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