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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评 | 当我们在谈论小说时我们在谈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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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是文学种类中最为常见、最为普遍的一个,我们一般阅读文学作品,十有八九,指的都是小说。西方现代批评巨擎希里斯·米勒在他的文学普及读物《On Literature》(中文翻译为《文学死了吗?》)中,主要讨论的文学体裁就是小说,以至于这本书更像是一本小说指南,而不是文学指南。最新出版的《小说机杼》,更是直指“小说”这一有着悠久传统的庞然大物,而且正如其英文名How Fiction Works所显示的,该书的目的就是解析小说内部的运行原理,即我们常说的“小说的艺术”。


关于“小说的艺术”,前人论及已多。从小说艺术学的发轫之作《小说面面观》以来,讨论小说艺术的书籍汗牛充栋,不胜枚举。昆德拉《小说的艺术》太过哲学化,讨论的更多是关于小说的“形而上问题”,如:何谓小说?小说的存在意义何在?小说何为?纳博科夫《文学讲稿》太过专业,对读者要求甚高——想一想他那偏执刻薄的文学品味就知道,他对小说艺术有着近乎偏颇的狂热与执着。而正因为他的文学品味,对待小说也不免粗暴,虽然那是一种有益的、近乎手术刀一般的粗暴。戴维·洛奇《小说的艺术》、阿摩司·奥兹《故事开始了》,虽然其中也有着艺术家敏锐的直觉和对文本的精细阅读,又略失之浅显,总有未达酣畅淋漓之憾。当然,我在这里看似不间断的吐槽,也是因为,除了昆德拉的那本堪称“小说哲学”的书之外,其他的书都有点太执着于“艺术的坚固表面”(出自苏珊·桑塔格《反对阐释》)。他们不想抵达真实。或许在写作中会,但在批评中,他们太恪守一个现代小说家的准则——只为艺术负责。




那么,我们究竟该怎样谈论小说呢?这本《小说机杼》,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绝佳范例。作者詹姆斯·伍德出生于英国,现任哈佛大学文学批评实践教授和《纽约客》专栏作家。这些身份带给作者的特质都完美无缺地体现在书中——平实精细的文本阅读、幽默俏达的文风以及功力深厚的左右互搏术。它们共同向我们展示了一个“专业读者”是如何阅读小说的。正如作者在序言里所说:“从最‘表层的叙述技巧,抵达最终的真实而,既然作为书评,我希望能逆流而上——从真实,抵达“艺术的坚固表面”。毕竟,那是文学立足的根基。


在《小说机杼》这本书的结尾,作者专门辟出一章,来论述“现实主义”。这对于一个哈佛大学文学批评实践教授来说,似乎有点不合时宜。“现实主义”这个词,带给我们的第一感受往往是敬畏(基于文学课堂的灌输)或者嗤之以鼻(基于文学爱好者的品味)。而与之相关的词语:模仿、镜子、反映、生活……在当代中国文学教学的影响下,几乎会条件反射般地引起我们生理上的反感和厌恶。同时,这也是一个老掉牙的词语。现在谁还谈现实主义呢?我们要的是先锋,是创新,是后现代,是彻底的虚构,“词语破碎之处,无物存在



当然,都对。毕竟,自20世纪以来,对现实主义的批判不绝于缕。这些批判的矛头都指向现实主义的所谓“真实性”,其代表是法国理论天才罗兰·巴特:“叙事的作用不是再现,它应该构成一个引起好奇的神秘景观,但不论如何并不遵循模仿的规则……在叙述中‘发生的事’,从其指涉的(现实)层面来看,根本什么都没有发生。真正‘发生’的只有语言,语言的冒险,为语言的到来而举行的永不停歇的庆典。”然而,我们真的可以认为,小说“不能表达任何实在的东西,叙述根本什么都不能再现”吗?作者在列举了包括巴特在内的诸多对现实主义的批评之后指出,他们所针对的现实主义“传统的问题,不在于它本身并不真实,而是它总是在不断的重复中变得越来越传统。爱情变为日常,但这个事实并不能阻止人们相爱。”同时,作者也提醒我们,如果我们回到西方叙事研究的源头——亚里士多德的《诗学》中去考察,就会发现,亚里士多德对“模仿”的定义并不涉及对现实的指涉。他只是说,诗只是告诉我们,在人物身上“可能发生什么”。“可能性是一场保卫可信的想象,同不可信做着斗争。……所以重任不是押在简单的相似或指涉上面,而是押在模拟的说服力上面:艺术家的目标是,令我们相信这确实可能发生。”显然,这里涉及的是虚构和虚构的技艺,而不是镜子似的反应。



那么究竟何谓现实主义?我们又为何要去读现实主义?要回答这个问题,作者告诉我们,应该替换掉 “现实主义”,代之以“真相”。在这个范畴下,我们就可以解释,当我们在阅读那些伟大的作品时所体验到的震撼和惊悚——康德称之为sublime——究竟来源于何处。“其中的真相震撼我们,感动我们,支持我们,令旧习的大厦轰然倒塌:李尔王请求考迪丽霞原谅;麦克白夫人在宴会上嘘她丈夫;《战争与和平》中皮埃尔差点被法国士兵处决;衣衫褴褛的幸存者在萨拉马戈的《失明》里漫步街上;多萝西亚·布鲁克在罗马,意识到她嫁的那个男人已精神死亡;格里高尔·萨姆沙被自己惊慌失措的父亲推回房间”……这个清单还可以无限地开列下去。这些细节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它们揭示了生活最深处的真相,它们的突然出现击中了我们,令我们猝不及防。我们的心灵得到了净化。


这种对于真实、真相的持久关怀,也同样草蛇灰线地体现在“人物”、“意识简史”、“同情和复杂”等章节中。在“人物”一章中,作者分别讨论了文学史上人物塑造的种种方式(从现实主义到后现代)、著名的 “扁平”/“圆形”人物之争,以及由此引起的其他问题。然而作者的关注点却并不在此,隐藏在诸多话语中的一段话无意中暴露了作者的用心:“不存在什么‘小说人物’,有的只是千千万万不同类型的人。”单纯的技艺与现实生活中的真相联系了起来。此时我们也终于可以明白,本章开头作者所引用的那段关于贝克特的逸闻是何意义:“故事的包袱是讲一个美国学者正大谈贝克特:‘他才不操你妈的关心人类,他是一个艺术家。’而这时,贝克特提高嗓门,盖过下午茶时分的喧嚣,大声喊道:‘但我确实操你妈的关心人类!我确实操你妈的!’”



在“同情和复杂”一章中,作者并没有讨论我们阅读小说时的一个普遍行为:将自己带入人物(虽然最常见的 “同情”往往指的是我们对小说人物的同情),而是从作家的角度,讨论了作家塑造人物时的同情。不仅如此,作者更进一步,并没有将笔触停滞于这样一个问题或者悖论:作家是如何做到设身处地想人物之所想,如果一个人只能是他自己,而无法成为别人?(在“人物”那一章中,作者区分了两类作家。一类是托尔斯泰、巴尔扎克、,他们具备所谓的“消极能力”,能够仿佛不自觉地创造出一个与自己完全不同的人物。而另一类,如索尔·贝娄,艾瑞斯·默多克,无论写什么人物,都像是在写他们自己。)而是溢出了小说技艺的领域,伸向了伦理。“哲学家伯纳德·威廉姆斯为道德哲学的缺陷感到苦恼。他发现从康德开始,大部分道德哲学的讨论都不含左右两难的自我。他认为,哲学倾向于把冲突视为观念的冲突,有一种简单的解法,而不是难解的欲望的冲突。”在两难的困境中,我们到底该如何选择?面对这个问题,哲学解决的并不令人满意。人的情感的复杂程度远超我们的想象,哲学条分缕析的研究方法并不能解决情感或者欲望的冲突。道德哲学需要考虑情感生活的实际质地,而不是将自我,用康德主义的术语来说,视为连贯的、有原则的、普世的。非也,威廉姆斯说,人是不连贯的,他们随机应变修改原则,他们由多种因素决定——基因、教育、社会等等。”在这个角度,文学的立场或许更加适用。“它将我们复杂的道德纤毫毕现地勾勒出来。当皮埃尔在《战争与和平》中开始转变自己对他人的看法,他意识到唯一能够正确认识他人的方法,就是利用他们每一个人的眼光去看世界。”


扯远了,还是让我们回到现实主义吧。从“真实”到“人物”再到“同情”,无非是想为文学和现实主义作出辩护。但是,我们还有另一困惑:小说是如何达到上述的真实的?它的魅力究竟来自于哪里?而那些杰出的作家们,又究竟是什么成就了他们的杰出?对于这一问题,作者在最后一章“真相、传统、现实主义”给出了回答:“所有伟大的现实主义者,从奥斯丁到门罗,同时都是伟大的形式主义者。”作家必须要突破陈规陋习,赋予生活以自己的形式,对生活问题作出自己的回答(对于小说家而言,叙事和描写就是对生活问题的回答)。换句话说,形式,这“艺术的坚固表面”,才是文学之为文学的根本。毕竟,文学是建筑在文字和词语之上的。《小说机杼》的前半部分,就集中讨论了小说中最核心的形式要素:叙述、观察和细节,以及它们产生的效果。


小说学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产生了一门与之密切相关又相对独立的学科:叙事学。这里不想重复叙事学中的基本观念,如故事和话语,人称和视角等等 (我相信,几乎所有中文系的学生,都对这一学科有着近乎偏执的爱)。詹姆斯·伍德也不想。他只是拎出了一个叙事中最微妙也最富有魅力的技巧:自由间接体。


关于自由间接体,国内北京大学的申丹教授在其《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中,已经做了比较深入的讨论。国际上对此的讨论一定也不少,而且相当深入。那么,詹姆斯·伍德的讨论有何独特之处呢?这里就显示出了他作为“文学批评实践教授”的素养和优势:对文本精细入微的解读。语气的微妙变化,视角的无声转移,都在作者的精细解读中无处遁形。且看作者对亨利·詹姆斯(恰好,詹姆斯本人也是一个非常重视叙述视角的作家)的作品《What Maisie Knew》中一段文字的分析(文本太长,从略):“詹姆斯的天才凝聚在一个词里:‘说来尴尬’。所有的压力落在这个词上。‘威克斯小姐和克拉拉·马蒂尔德一样安全,马蒂尔德在天堂里,然而说来尴尬,又在肯萨尔绿野公墓里,她们曾一同去那儿看她小小的蜷成一团的坟。’‘说来尴尬’,是谁在说?……这个词的意思既含有梅茜自发感到的尴尬,也有成年人那套评判在梅茜心理的尴尬。(这一段)那么灵巧,那么自如地进出于不同层次的理解和讽刺,饱含对于小梅茜心酸的认同,频频拉近梅茜又频频远离她,重回作者之手。”



但是作者并没有停滞于此。作者将笔触伸向了更为广远的问题,就是作家与人物的关系。如果一个作家使用了自由间接体,那么,这个声音究竟是人物的声音,还是作家自己的声音?同样,在作家描写外部环境时,究竟是作家在看,还是人物在看?这个问题几乎“和文学本身一样古老”,,,。”


为了说明这个问题,作者区分了小说家的三种语言。一种是人物的语言,一种是作家自己的语言,一种是所谓“世界的语言”,即世界上普遍使用的平均的语言。在此基础上,作者讨论了不同作家那里不同语言的“分布情况”。这种对文体混杂性的讨论、讨论过程中展现出来的细读功力,以及从细读中构建精神史的抱负,都会让我们想起奥尔巴赫的巨著《摹仿论》。只是问题仍未解决。要解决这个问题,还要回到现代叙事的源头——福楼拜。


福楼拜的“艺术成就”,想必文学史上已经讲的非常清楚,在此不再重复。面对这么一个已经被研究得烂熟的作家,詹姆斯·伍德也保持了他一贯的风格,抓住福楼拜作品中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片段,抽丝织锦地编织成一段现代小说叙述史。在第四章“福楼拜和浪荡儿的兴起”中,通过现代都市中浪荡儿的兴起,作者再度隐晦地勾连了小说技艺与现实世界的关系。所谓现代都市中的“浪荡儿”,是指这么一类人:“通常是个年轻的小伙儿,不慌不忙地走在街上,观察、张望、思索。”他们没有目的地,只是在城市的街道上游手好闲地游荡。,以及作者指出的远房表亲:里尔克的《布里格手记》。这类人的产生与现代都市的兴起密切相关(关于这类人的详细阐释,可参阅《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同时,这种社会环境的改变,、本雅明、里尔克以及福楼拜等作家、批评家的作品中。,或是将之作为作品的主角(里尔克、福楼拜),或是以之作为批评阐释的出发点(本雅明)。



在《情感教育》中,福楼拜借主角弗雷德里克·莫罗的眼睛,细致记录下了他在拉丁区看到的诸多细节。弗雷德里克··莫罗在这里实际上充当了“都市浪荡儿”的角色。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走,接收周边的诸多细节,再将之传递给作家。詹姆斯·伍德指出,“这个人物本质上是作者的替身,是作者渗透进来的侦查员,无可奈何地为各种印象所淹没。”浪荡儿替代了作家的眼睛,成为了一个受作家指派的观察者。作家透过这个人物的目光审视周围的一切——作家本人要做的,只是用文字筛选细节,并赋予其秩序:将散文变成诗歌。


人物风格和作家风格之间的紧张在这里消失了。人物只是观察,而作家赋予其形式。二者孰此孰彼,已经并不重要。詹姆斯·伍德用了一个吊诡的语句来形容这种技巧:“用文学手段让文学风格消失。”这种观察+筛选的手段,是为后世场景、细节处理技艺的渊薮。



在“细节”这一章中,作者向我们展示了他令人惊叹的左右互搏术。关于文学作品中的细节,向来有两派争执不下。一派认为,作品中的细节必须是“有用”的,即作为暗示、隐喻或者伏笔,起到彰显性格、揭示意义或者推动情节的作用。正如契诃夫认为的:如果前面出现一把挂在墙上的枪的话,那么后面枪一定要响。另一派则不然,在作品中填入许多看似无关紧要的细节,并且……有些非常难以解释。它们在小说中的地位有点像中国诗学中的“兴”,很难找到和主线情节或者作品主旨的明显联系。有些细节甚至是拒绝解释的,它们希望保留自己的秘密。


这二者究竟孰优孰劣?不同的作家会给出不同的答案。面对许多经典作品中存在的,看似无法解释的细节,不同的批评家也会努力做出不同解读。村上春树(虽然他不是批评家)就曾经说,这些无关紧要的场景、细节,虽然与主线内容缺少联系,但却是“压仓石”一样的存在。缺少了它们,故事就会变得浮游不定(大意)。


那么,作为一个杰出的批评家,在这里特意提出这个问题,伍德究竟会给出一个怎样的答案呢?作者以其生花妙笔在两派中辗转腾挪,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没有什么细节是真正“无用”的。即使表面看起来无用的细节,也有其独到的作用:营造一种生活的感觉。“它们的无关紧要正是其意义所在。”这一论断的根据,就是生活本身:“生活中确实存在一些没法解释或者不相干的东西,正如那个毫无用处的晴雨表。……生活中永远难免有一些过剩,有一些无缘无故,生活给我们的永远比我们所需的更多:更多东西,更多印象,更多记忆,更多言语,更多幸福,更多不幸。”生活才是文学的发源和根据。“文学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这听起来老掉牙的论调,在这里,却有着无与伦比的解释力,以及非凡的诗意。我们的生活既是生活,又不是生活:作家把它变成了诗。“你不无浪费地在离开家或旅馆的时候不关灯,不是为了证明你存在,而是因为过剩的多出来的那一点点本身就有一种生活的气息,就很奇怪地有着一种活着的感觉。”嗯,仅仅是,活着的感觉。


詹姆斯·伍德时时刻刻都在小说艺术和现实生活中间腾挪跳跃,从不粘滞一端。每一章都与其他章节相互勾连,断续之间,自有其章法与关怀。正如作者在序言中所说,“之所以尽可能详细地去解释那些巧妙的技术,是为了把这种技巧和世界重新联系起来。在谈自由间接文体时我其实在谈视角,谈视角时我其实在谈洞察细节,谈细节时我其实在谈人物,谈人物时我其实在谈真实,这是我全部探究的终点。“


行文至此,我实在不敢说已经完成了之前许下的承诺:带着读者逆流而上,从真实出发,最终抵达“艺术的坚固表面”。因为到最后我们终于发现,所谓艺术的坚固表面,永远与其下面暗藏的空间血肉相连。在表面上站稳脚跟的同时,我们也在感受着其下涌动的巨大暗流,那就是现实本身。


作者简介:

朱启明,本科就读于中国海洋大学物理学专业,现为清华大学天体物理学研究生,研究方向为熵潮汐在超时空引力钮链中的作用。


文字 | 朱启明

图片 | 网络

编辑 | 贾宜臻

审校 | 姜婵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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