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字典价格联盟

「你看完若觉得没意思,也正好有个机会和我绝交」

只看楼主 收藏 回复
  • - -
楼主

插画|马良


有彼“神笔马良”在,再来介绍此“神摄马良”,诚惶诚恐。不知道多少读者朋友如主页君,最早知道他,是缘于“移动照相馆”和那本《坦白书》——原来摄影可以“玩”得这么嗨,满书奇思妙(怪)想。


他在理想国出了最新自传性散文集《人间卧底》,如书名蕴意,他在做一个“特务”,卧底于“人间”,观察生活,追捕记忆。新书写的虽是马良自己的故事,现在的年轻一辈,读着也会有共鸣的吧。


上周见到他本人,魁梧,彪形大汉,像搞摇滚的,又像老大,跟文字的柔软细腻,形成巨大反差。吃饭闲聊及采访听下来,顿感他脑洞好大,好玩的人,才会讲出有意思的故事,做出“奇葩”事儿。昨天看到他发的微信:“这书不错,我的熟人值得一看。去买吧。这本书其实就是我自己,你看完若觉得没意思,正好也有个机会和我绝交。 ”选了其中两篇短文,配以书中马良的插画,不妨读读看。嗯哼,但愿读者朋友不和“理想国”绝交。




人 间 卧 底


我本来应该成长为一个怨毒的人,每个怀才不遇的失败者都有资格这样做,但幸好我没有。如今已经想不起到底是什么拯救了我,只能谢天谢地了,甚至谢谢所有那些无意间狠狠踩过我一脚的人。


讲个故事,有关我失败的初体验。十七岁那年学校安排去太湖边写生,那是个叫杨湾的小村庄,杨湾在上海话里和“”同音,名字里带着几分不祥和尴尬。我们驻扎在一个废弃的学校改成的招待所,睡的是课桌,吃的是村民大婶临时组团凑合着烧出来的盒饭,手艺粗糙但原料都是上等湖鲜,新鲜的银鱼和湖虾只当咸菜一样胡乱下饭。一大早我们就出门去湖边画画,面对湖光山色或者旧街村落写生,每天必须完成几张水粉画和速写。晚饭后会聚在一个曾经的运动室里,把作品放在两张残旧的乒乓桌上,由老师点评。这本来也是个挺质朴的学习程序,听上去甚至有些乡村生活的田园诗意,但事实上这段时日是我人生里最惨烈的一段记忆,一直忘不了。


带队老师是个三十多岁的青年画家,籍籍无名却颇有霸气,他肌肉发达,黝黑健壮,总是紧锁眉头,眼神暴烈茫然,讲话时候眼光总是掠过我们的肩头,直直看着远方,哪怕我身后只有一堵破墙,不过这是好事儿,本来我也不敢和他对视,他的坏脾气是出名的。值得一提的还有他的一头浓密长发,油油地贴着头皮和他血管暴露的脖子,莽撞披着,沉重得像是戴着有锁子护甲的武士头盔,猛回首时发型竟然纹丝不动,单这一点产生的孔武之感,便让我惊惶不已。


日光灯苍白昏暗,乒乓台上是我们在烈日下戴着草帽鼓捣了一天的收成,密密铺满了两张大桌子,待铺陈完毕,班长便通知老师过来验收。他缓缓走进来,房间里鸦雀无声,他划了根火柴点起一支烟,根本没有多看我们任何人一眼,他敞开着衬衫的纽扣,领口处随着吞云吐雾可见强健的胸肌一起一伏,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我死死盯着躺在那一堆画稿里的我的几个“孩子”,那几张小画儿分明在瑟瑟发抖,他缓缓伸出手,用粗壮的手指探向那一张张早先春光灿烂,如今却面如死灰的画儿,只轻轻一划,如同拂去桌上的灰尘一般的轻易,几张他看不入眼的画儿便飞出了乒乓桌的边缘,坠向深渊,一头栽在地上,死在尘土里。然后,他坚定的大脚竟一脚踩了上去,是的,他真的踩在了那些画上。我仓皇转头,只见那画的作者我的某同学正闭上眼睛,轻轻叹出一口气。待再扭回头的一瞬,我的那几张小画儿,我的孩子们也正坠向万劫不复,是“万劫不复”,这个词儿并没有用得太重,我不知道如今你们会怎么感受,那一脚对于当时的我可真是万箭穿心啊。他的脚踩中我的画儿的瞬间,我只觉得那些阳光下曾见过的所有美好事物瞬间都黯淡了,我笔下曾经细细流淌的温情,那些慢慢在纸上堆积起来的热爱,顿时土崩瓦解一文不值。


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但只能忍住,不想让别人看到我的脆弱和幼稚。低着头死死盯着那个踏在我心头上的脚印,眼角余光里那些画儿,那些纸片还在纷纷扬扬,我根本没有勇气再抬头。桌上最后只留下几张作品,满地断壁残垣。他走出门前吩咐了一声,桌上是谁的作品,谁自己钉在墙上。房间里一片安静,我走上前去捡起自己的画,其他人也在默默收拾,几个幸运儿也如同做错了事一般悄无声息地拿起那几张无瑕的作品,匆忙慌乱地钉在墙上。远处村里的土狗们突然狂吠不止。这昏黄的房间如同一座轰炸之后的城市,踯躅在废墟间的侥幸生还者,唯有以沉默面对被摧毁的一切。


从那天起,我一次又一次满怀希望地奔赴羞辱,在记忆里的那个初春的日子,那个湖边小村的每个夜晚,我心爱的“孩子”都会在我充血的眼睛的注视下,眼睁睁被处决,无一幸免。我曾经拼命努力想证明自己,反复地撕了画画了撕,只差把心血一口喷到画上,可那只大脚没有饶恕我,从没有饶恕过我。烈日下,面对浩淼的大湖我终于一笔也画不下去了,我想到过退学,也想过要杀了那个每天折磨我的暴君,可我与日俱增的自卑越来越庞大,庞大到成为死死压住我的阴影,庞大到我最终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失败。墙上的画越来越多,我的心伤痕累累,在一个一无所有的少年将全部骄傲都孤掷一处的日子里,屡战屡败的我最终只能学习去演一个冷眼旁观者,表现出满脸不在乎的样子。


事实上不可能不在乎,那么多年过去我还如此清晰地记得这一切。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不再认真画画,痛恨“才华”这个和我无关的词儿,对未来的职业也充满了幻灭,在这没有刻度标准的天平上,这场我看来谁也没有资格做裁判的博弈里,我再也不愿把自己和盘托出,不敢轻易把热爱押上去。再后来,下意识开始在其他领域找寻一些自信,喜欢看书写日记,着迷电影,幻想去学导演,这些不务正业的念头,如今看来不过是个自信跌到谷底的三流少年在内心里组织策划的一场维护尊严的反击罢了。


再次遇到这位老师,已经是我成为一个所谓“知名艺术家”之后,阔别二十多年的再见并无戏剧性,他从海外归来,我们寒暄热络,和所有久别重逢的师生一般无二。说话时候,他的眼睛还是会掠过我的肩头,怔怔望着远方,我也想学他,但眼光始终掠不过他如今早已稀松斑白的长发。


我知道他一定一点儿都不记得那些日子了。那些“杨湾”的日子,对一个少年来说太他妈残酷了,我曾经以为自己根本无法作为一个冷静的叙述者来说这个故事,甚至永远不愿再提起。如今终于坦然,也许是我老了吧,变得不太计较了,愿意和这个世界和自己都保持几分清醒的距离,也或许只是搞明白了生活的本来面目就是如此,这世上多得是和我一般盘缠不够却志在千里的难兄难弟,到处都是无趣却运转有效的规则,大部分的人都苦苦挣扎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你我不过是其中之一。


想来想去还是要谢谢他,虽然逻辑反常,我也不是受虐狂,但还是要实话实说。真的要谢他,在我“青春年少爱追梦一心只想往前飞”的年纪,给我上了人生里至关重要的一课:怎样成为一个loser。在这个遍地悲伤loser的世界,我当仁不让地成了一个资深人士。不同的是,如今的我不再轻易悲伤,无论成为钉在墙上供人观瞻的成功人士,或是被淘汰出局的旁观者,都能泰然处之了。我终于明白,一个真正成功的loser必须是不动声色的,活在世间,像个卧底。





她们怎样把我逼成了艺术工作者


接到编辑邀约,写一篇大约有关“艺术”的文章,本来最早的思路都是些高级飘渺的文艺故事,可今夜窗外急雨,我枯坐书桌前面对“艺术”这两个字,满脑子竟都是那些把我逼上梁山的冤家,是的,都是些江湖儿女的恩恩怨怨,我走上这条路,是被逼的。


每次谈到我的“文艺生涯”,开场都是照例要提一下我的名字的,这个和“神笔马良”主人公一样的名字,最初的由来不过是我在家里排行老二,上海话把二多读成“两”,“良”和“两”谐音,所以我从事艺术工作的父母给了我“马良”的名字,如果我叫马二,也许我的人生会多一些喜剧色彩吧?可我偏偏叫马良,因为这个名字,我童年遇到的每一个人都问我:“你为啥不画画呢?”



后来,我在小学里特别爱慕的一个女同学,用一种很严肃的口气又问了我一次,她是个不苟言笑的白净小姑娘,和我同桌,对功课差的男生有一种几乎类似阶级敌意的盛气凌人,很不幸我一直就是她的对立面。这话从她的嘴里说出来,我分明听得出几分奚落。平时若这样说我也哑口无言,那天我突然想起了书包里有我舅舅从日本出差回来送我的一套水彩笔,这个东西那时的孩子是绝没有见过的,我不免有些暗自得意,于是沉稳地从破军用书包里缓缓地掏出了我的“神笔”,拿了张旧试卷反过来,就开始了我的绘画生涯。这事儿过去有三十年了,可我如今还是记得那天这姑娘突然就变了脸色,无比温柔地看着我画画,每画一笔她都轻声赞美一下。那天是我第一次意识到艺术的魅力,心里埋下了要成为一个画家的种子,虽然后来我也觉察到了那姑娘赞美我的目的主要是为了借我的水彩笔拿回家去描她的刻花剪纸,但好歹我热爱上了艺术。


这股子热爱推动着我终于考进了一所美术学校,稍稍一雪前耻地证明了这个名字是名副其实的。但在专业美校里,我的绘画能力又捉襟见肘了,同学们大多比我画得好,尤其心仪的一个女同学,画得比我好太多了。这实在是很大的耻辱,我努力挣扎了很久,但技不如人不是一日争胜便可以弥补的。自惭形秽的我又不甘认输,那时流行“笔友”,我发现这姑娘有这时髦,于是暑假期间常常给她写信,拿着《新华字典》找些深奥的词,尽量把那种薄薄的半透明信纸写得花团锦簇、知识量丰富。写着写着《新华字典》不够了,于是到姐姐的书架上开始找书看,我姐姐比我大十多岁,那时已是大学生,一开始我摘抄的是各种翻译诗歌,后来抄格言抄到了各种西方哲学和美学的书,可怜抄完有时还要硬背几段,以防以后攀谈时候露了马脚,可是看不懂就背不出来啊,为了能稍微明白点来龙去脉,就开始前后文翻阅,翻着翻着就把姐姐的小书架给通读了一遍,然后一知半解却雄心壮志地走向了父亲的更大的书架。为了那个姑娘,我不知死活地走向了浩瀚书海,也为了后来一个又一个单相思的爱人,终于成了个“读书人”。



读大学时恋爱了,光靠背书里的格言已经无法表达我冲昏头脑的幸福,于是开始写诗,当然如今看来那些诗没一首是能读的,但毕竟我下意识地开始了“创作生涯”,像动物园牢笼里的秃毛孔雀,只消用彩色纱巾撩拨一下,便气急败坏地抖开了一屁股的灿烂。那是种雄性的下意识吧,傲娇地想要告诉这个世界,老子当真是个五彩缤纷的人物。


再后来写诗也不够了,为了讨女朋友的欢心,一文不名的少年开始学习各种“必杀技”,自学皮匠要给她亲手做皮包;学扎染为了她染白T恤,她喜欢一个我买不起的古董木盒子,我便速成了木雕技法;她喜欢布娃娃,没多久我的针线活儿就出神入化了。幸亏后来她及时甩了我,终于悬崖勒马,那时我刚从图书馆借了钩针打毛衣的书,正打算学织毛衣。用我姐姐的话说,那时我就像个昏君,为了取悦美人儿,就差烽火戏诸侯了。这事儿如今说来像个笑话,但少年初恋不都是这样狗血的么?那个为了褒姒一笑,在烽火台上把各路诸侯王当猴耍的周幽王,十三岁登基,二十四岁被那些急了眼的诸侯剁了,推算下来干那荒唐事的年纪也正是二十出头吧。他为倾城一笑送了命,而我的下场只是成为了一个手艺人,幸运多了。


张雨生有首歌唱道:“你是不是像我整天忙着追求,追求一种意想不到的温柔。”听这歌时还是个少年昏君,不以为然,温柔不都粘在女孩儿的身体上么?弱水三千想多饮几瓢罢了。后来年纪大了,愈发欲壑难填,竟想要爱更多的女人,男人,所有人,甚至整个世界,这才知道我这份所谓工作原来都是从爱出发,这世间真的有意想不到的温柔,那便是艺术和美吧。



……………………………………………




马 良 说



这书不错,去买吧~

你看完若觉得没意思,

正好有个机会和我绝交


马良 1972年生于上海,1995-2003年期间从事广告影片的美术指导和导演工作,先后获得过2次中国广告节金奖,以及各种其他相关奖励计10次以上。2004年回到热爱的艺术创作领域,开始从事以摄影为媒介的图片艺术创作,并兼工绘画和装置艺术创作,现生活和工作在上海。2012年创作艺术项目《我的移动照相馆》,用时十个月,在全国35个城市搭建临时照相馆,免费为1600多人拍照,反响强烈,成为2012年度最被媒体关注的艺术事件之一。马良是当代中国最具影响力的艺术家之一,是第一位获得世界黑白摄影大奖金奖的中国摄影师,被国际媒体誉为当代舞台装置风格摄影的代表人物。



(以下摘自马良昨天发的微信)



从事一份说不明白的工作,过着剑走偏锋的生活,现实困顿理想疲老,有时我真的很沮丧,觉得自己是一个无用的人,自以为是地把自己献祭给了实际上毫无疑义的事情。85岁渐渐昏聩的父亲有天在小区的角落用碎砖搭了一个土灶,叫我帮他从他书房搬出一生所有的手稿和导演笔记,陪他一起烧掉。当然,阻止了他,但心里涌起兔死狐悲的伤悲。我们父子都是一样的人,太认真严肃,一生的信仰堆积太重,渐渐超过自身的生命的重量,便一定会面对你死我活的毁灭,毁灭自己或者曾经相信的一切。


很多时候知道自己活在一个自我设定里,是幻觉支持着我。这些幻觉和生活的艰辛在肉体的天平上此消彼长,微妙地自己寻找着平衡。所以还能一直这样走了下来,但明天前路何方,有时我也不知道。我这业余者之所以要写书,其实是为了一场隆重的告别,也是卸下一些重量,告别背后的曲折迷路,告别所有能说的和不能说的曾经体验,那些甜蜜和苦痛,必须放下而已。为了今后想要过的一种笔直的生活,予所予求都是最短的距离。


讲了半天,忘了为什么要写,只记得最后一句,这书不错,我的熟人值得一看。去买吧。这本书其实就是我自己,你看完若觉得没意思,正好也有个机会和我绝交。






举报 | 1楼 回复

友情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