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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星空燃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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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的 星空 燃 亮 了


(本图片来自网络)


1

那日午后,我等公交车,一抖手,跌碎手机屏幕。傍晚,骑车驮桶打山泉水,回到楼下,车一歪,倒地了。吃晚饭又摔破一只碗。但我没在意,准备一小家人去桂林转转;老同学已联系,要请吃饭。

可出发前一天,一个大霹雳把我“劈”懵了:我奶奶突发脑梗塞,住进桂平市人民医院重症病室。不好消息陆续传来,想起此前“预兆”,心雨滂沱:奶奶,您要去哪儿啊?!

我赶回桂平看到奶奶,她仍昏迷,半边身不能动,有时右边腿脚撑起,右手在腰间滑动,却已是无意识的动作——脑子堵糊了;脸削瘦暗黑,嘴巴张大,艰难吸氧,牙齿不时一动,想咳嗽咳不动,和平日见的奶奶完全变样了。

今年荔枝熟时,我和妻儿回乡。奶奶还能吃好睡, 85岁了,牙还在,不啃硬东西,寻常饭菜都吃,吃得轻些。她嫌我蒸的鱼淡,我说合适了。我又劝她不要干活,果坪菜地的劳作更不要管。奶奶说,每个人都喊不做,就不做咯。我直说,那点瓜果青菜不值什么,养好身体才要紧。奶奶点头应好。

然而,一辈子离不了土地的奶奶注定要把自己还给那片土地,那片生长养育我们的乡土。她无比虔诚、极其纯粹地眷念那片乡土。

2017年8月19日清晨,一位乡邻骑车路过小屯的桥头,看到我奶奶已在一块菜地里忙活。她总能按时令种出好些青菜,吃不完就摘到对岸的镇圩卖。她对这小买卖很熟稔,有固定主顾;她的菜不打农药,挑好的卖。她从一块菜地忙到另一块菜地,累了,从一廊瓜藤摘下几只丝瓜,准备回去。或许肚子饿,之前没吃早餐,又或许田垄滑,前一晚刚下大雨,她滑倒、昏过去,悄无声息地和土地融在一起,丝瓜散落菜地。这时四围没人,太阳爬起,当空悬照,一只硕大的秋老虎晃悠悠地挨近了她……

等屯里人发现,把奶奶送往小屯对岸的镇卫生院,又转到市人民医院ICU一区,她都没再醒来。漂泊在外的子孙赶回探望,她已无法感知。

爷爷主外,奶奶则在那片乡土养育了我父亲和他的兄弟姐妹,又惠泽孙辈及孙辈的孩子。四世同堂,称谓不同,我父亲和叔伯们喊奶奶“阿娘”,我们喊母亲“阿妈”。我父亲六兄弟、一妹妹,除了老五患病早逝,都长大成人,成家立业;孙子孙女走着各自的路,成绩或小,但都努力不丢脸。

从我懂事开始,上了年纪的奶奶仍手脚麻利,开荒锄地,种田种菜,一把能手,耐力好,不知倦。一回,她为了给小叔种一坡荔枝林,朝起晚归,垦荒不止,一锄头接一锄头,锄翻荒草,锄翻小凤尾竹与灌木,挖起部分大树的木根,理清杂物,敲碎泥块,挖坎,施肥,种苗,照料,两三年后,那个荒坡变成了有主人的果林。

奶奶熟悉那片乡土,熟悉乡土上的事物,她知道哪片山岭捻果多,她告知孩子哪个树杈上有鸟窝,她明了哪里稻田的黄鳝肥胖,她甚至敢捉蛇。岭南山洼气候温润,蛇多,捉蛇的人就不少。除了掘地挖洞或挎布袋握竹竿寻蛇的捕蛇行家,也有深藏不露的高手。奶奶可辨出能卖好价钱的蛇,捉了拎去镇圩卖。一回晚归,她在路边偶遇一条大黑肉蛇,用树枝拨赶,装入袖筒,扎好,第二天拿去镇圩换得一百几十元钱。

奶奶一旦暂离开那片乡土,心就难安——挂念她的田地,她种的果树青菜,她养的猪鸡鸭鹅。她曾几回到四叔定居的桂林小住,一座极其宜居的南国小城。但除了去帮带孩子,住的时间长一些,其余都是艰难地去、匆匆地回。

奶奶住不惯城里,也因节俭。她的认知,在城里花费大,喝水都要钱,一瓶矿泉水也得一两块钱。在乡里,以前的泉水能直接喝,随意喝。她不愿四叔多花钱,添一人多一份开支,住着住着就想回乡了。

2

四年前的8月初,爷爷在市人民医院重症室熬了几天,子孙们在滚滚烟尘里相送,和奶奶作对了二三十年的他就那样走了。四年后的8月底,奶奶又住进来,没有约定,却要一前一后从这里出发?

岁逾花甲后,奶奶和爷爷成了冤家对头。分家时,伯父一家,我父亲一家,三叔一家,四叔、小叔和奶奶一家,爷爷却要一间厨房、一间卧室,自己过。在大家庭里,我们大多敬畏爷爷,亲近奶奶。有一年收乌榄,奶奶被爷爷打伤背脊,只因捡了几斤他用竹竿打下的橄榄。爷爷几回大病住院,奶奶则咒他快死,少拖累子孙。

然而,奶奶终究心慈面善,对外人热心,收破烂或卖东西的人上门,总招呼喝茶吃粥。对亲人更是掏心的爱。提起我父亲、伯父、三叔,奶奶觉得苦了他们,三人年纪差不远,只读了几年书,懂写名字会算数,就为家里出力了。

伯父懂木工,好做大柜大床条凳等大件物,不好看,却耐用。他还会建房子,设计、打地基、砌墙、封顶、贴磁砖、装修,一条龙齐活。伯父擅于吃“螃蟹”,伯父家是屯里最早种荔枝林、开油坊、买黑白电视、建平顶楼房的家庭。小屯的老人一个个远走,伯父就成了屯里操办红白喜事的总指挥。

我父亲辗转于不同地方的红砖厂,熬了几十年,到底成了“砖家”,码砖装窑、烧窑添煤、氧焊机修、驾推土机,样样在行。他要是离开砖厂,日子都不大会过了。

三叔有点婆妈,时常咧嘴念叨什么。他外出打工,年纪大了,回乡种田打杂;入秋时,常跟人贩卖乌榄。

几兄弟读书最多的是四叔。在那艰难年代,一大家人默认一“守则”:砸锅卖铁,让读书好的读下去,谁也不可埋怨。四叔自己努力,靠家人支持,困顿求学,当兵考军校,成为军医,当上师长,是从小屯走进城市的第一人。他走遍全中国,广交朋友,又练毛笔,作诗连对,已然“秀才”了。

那时,在全乡同届学生里,四叔成绩名列前茅。读初中,从家里到学校得走十几里山路,四叔怕踩坏鞋,赤脚踩凹凸的山石,快到学校才把鞋穿上。学校有饭菜,四叔只打粥或米饭,菜自带,一段萝卜干或一尾咸鱼分作两顿吃,腌过的乌榄就是好菜。即便如此,还不时得借钱。有时借不到,奶奶没办法,只好喊四叔先去学校,向老师求情,过后补上。四叔不敢表露什么,出了家门,走到半路,忽然泪如溪流,许久才抹去泪痕,继续前行——他明了,在家的母亲定然也在凄然抹泪。没钱买资料,四叔借别人的抄。最惨的是有的课程没有老师,只好自学,能悟到什么就看自己的本事和运气了。

那时重男轻女,我唯一的姑姑也没读什么书。我上小学时,姑姑在小屯对面的一家熏香厂做事,一个月满勤六七元工钱。一回,我去玩耍,随口说想买一本新华字典。姑姑问,要多少钱?我说,很贵,两元几角钱一本。姑姑寻思一会,竟答应了。我很惊奇。姑姑说,像你这么大时,阿姑就没书读了,现在你要好好读,有了字典好好用。

奶奶愧疚,跑去神寺给姑姑算命祈福。算命的说,姑姑需远嫁才享福,后来就嫁去了广东。多年后,姑姑家建起楼房,孩子健康成长,日子过得去。姑姑带孩子回乡见奶奶,两表弟已是少年,虎背熊腰,健壮。奶奶年老了,姑姑空闲时也回乡住一段日子。这时的姑姑已很福相,体胖心宽,能睡,电视播着节目,她照样睡得很沉,打呼噜。她干活仍麻利,但不能弯腰太久。每次姑姑想回广东,奶奶不舍,喊她多住几天,几天又几天,那边一催再催才放行。

不识字的奶奶对读书极为敬畏。寺庙的人来化缘,她都捐一点,并嘱咐我或堂哥把家人的名字写红纸上。化缘人问,祈什么愿。她总是说,读书的聪明识字、步步高升,在外的平安顺利、求财得财。

后来,家境有改善,我小叔读到小学五年级不愿去了,一是成绩不好,二是被别村的孩子欺负。奶奶劝他再读几年,年纪小,不读书做什么?奶奶叫叔伯姑婶劝,请老师来家访,轮流开导。小叔不听,奶奶就让他扛一把锄头,跟她一起到山岭垦荒。锄了几天,垦得一片坡地,奶奶问小叔,辛不辛苦。小叔说,辛苦,但也不去学校。最终,小叔跟我父亲去打工。为此,奶奶好些天吃睡不安。

分家后,奶奶需面对一大难题:几家婆媳关系。奶奶处理妥当,尽力一碗水端平。四叔从部队回乡探亲,奶奶把他带的礼品分成几份,每家一份,小到一只柚子,也一家分几片,断掉媳妇们的非议。

3

奶奶养育我的父辈,又带大我们孙辈,还帮看孙辈的孩子,她是盛满我们童年印记的箩筐。

小时候,我父母外出打工,由奶奶带我。她边忙家务边带娃,堂哥好动,用背带背他,我省事,就丢椅子或床上,木头佛似的呆坐。等奶奶挑水烧火,做好一大家人的饭菜,突然想起,跑来寻看,我已熟睡。奶奶说,一大家孩子,阿石最好带,其他都像上岸的虾公,乱蹦跳。幼年的我“特困”,抱着背着能睡,站着动着也睡,有时奶奶拉我走路,走着,低头一看,哈,又睡了。

也有醒的时候。奶奶背我赶圩,买谷种、菜籽、化肥,我睡。路过市场的米粉摊,我醒了,拍打她后背,连连叫喊:“阿婆,吃米粉、吃米粉咯!”后来,粉摊老板认得我了,人还没到,粉已煮好。

奶奶记性好,记得我的趣事,每逢提起,她也乐呵。

我幼时胆小,怕蚯蚓蚂蚁、公鸡大鹅。一回,奶奶在柚子树下扯花生,我蹲坐一旁,不知从哪儿冒出一队蚂蚁,与一条蚯蚓缠斗,蚯蚓拱腰翻转,我哇哇啼哭,涕泪涟涟。奶奶气恼,继而大笑,训我枉为男娃子。另一回,我已会爬行,爬到一围鹅群的栅栏外,栏里五六只大鹅伸颈怒歌,我嘎嘎大哭;鹅在栏里犀利,我在栏外凄厉,惨烈。竞赛持续,奶奶赶来,我已哭成小红人。

那时的夏夜,小屯的人聚在地坪乘凉,晚风吹来,流萤飞舞,大人闲聊,孩子追逐扑捉萤火虫,“探”望它们一闪一灭的肚子,像装了灯笼。

玩够了,我们围坐在大人身旁听故事。奶奶摇拍蒲葵扇,为我们驱蚊,说我们儿时的事,一个个说,每家从大哥到弟弟妹妹,这家到那家,完了就说故事。夜空朗朗,星星在天幕闪烁,眨眼,好一幅绚丽的大画卷,画卷的任意一角又构成一个独特影像。奶奶指着一方人形的星图,说那是南极老人,他后背有一对水鸭,可预测天气,水鸭大近日有雨,水鸭小则天晴。我领悟不了奶奶的夜观天象,灿烂的星河令人迷离。

奶奶还教民谣。萤火虫,“萤火虫,夜夜融。点把火,入山冲。飞到西,飞到东……”喝喜酒,“一二三,穿靓衫;四五六,夹扣肉;七八九,饮烧酒”,用本地话吟唱,简练,明快,押韵,喝喜酒的快活跃然眼前。还有,让人胆寒的“山佬咩”(深山的人熊)诅咒:“丢我上山我变蚊子,丢我落塘我变蚂蝗……”

奶奶说的传奇故事,情节曲折,险象环生,结局却欢喜,扬善抑恶,劝人本分。一户人家,父母外出,留两姐妹在屋,傍晚,一只山佬咩跑来敲门,说是外婆,哄她们开门,哄她们同睡一张床。半夜,山佬咩吃掉妹妹,啃咬她的骨头,咯咯作响,惊醒姐姐,问“外婆”做什么,山佬咩说肚子饿、啃指甲;姐姐摸到一摊血,问“外婆”怎么回事,山佬咩说,人老了,不小心尿床……得知真相的姐姐又恨又怕,镇定了,说起床撒尿,爬上二楼,与山佬咩智斗,撒石灰弄瞎它的眼睛,用瓦罐砸它的头颅,并逃出门喊人来打死山佬咩,架在柴堆上烧。奶奶说故事时学山佬咩的口语,我铭记于心。姐姐扔罐子砸山佬咩的鼻子,山佬咩叹息:“没犯天没犯地,雷公劈‘bi shi’(鼻子)”;山佬咩被烧,仍不悔改,恶狠诅咒:“丢我上山我变蚊子,丢我落塘我变蚂蝗,生生死死都是吃人王!”这让我们感到惊惶,大人也时常教训:“你再牛一些,就让山佬咩带去山里算了!”

后来,我为人父,孩子睡前,给他们说《卖火柴的小女孩》《渔夫和金鱼的故事》等童话;比起奶奶说的传奇,我始终是个孩子。

奶奶对我有点偏爱。三年前的夏天,我为一处蜗居四处借钱筹首付,碰巧她卖了一块菜地,得9000元钱,全部交给我妹,转账借给我。接到妹妹的电话,听了这事,在烈日下奔走的我全身麻热,泪流满面。

今夜,我蹲坐在重症室外,忆起这些琐事,奶奶已在里面睡了几天。此前,她还在乡里帮我小妹照看孩子。奶奶,醒来,我们还乡,我们回去,回到那时星光璀璨的夜空,看南极老人和水鸭……

4

2017年8月25日,我的奶奶云游了。

那天傍晚,晚霞嫣红,大群蜻蜓在家门口飞翔,变换飞行样式;别家的门前都没有,那是来自天上的召唤,来接我奶奶了。

夜色漆黑,守灵开始,古老而繁杂的丧葬习俗在道爷和哀乐师的忙碌中逐一完成,吉时入殓,招魂安魂,报恩祈福,打点即将遇上的种种地府关卡,冥冥中隐含人情。奶奶确实袅袅远去。从此告别,我们再也见不到她了——那么一位朴实、仁德、慈祥的老人。除却偶然的梦里。

奶奶一生操办过许多回喜事,子女谈婚论嫁行足礼节,孙女孙子的嫁娶,也少不了奶奶“掌舵”。每回忙完,她都瘦一圈,说几天都没怎么吃睡;可说这话时,她笑意盈盈。

但凡有孙子孙女带对象回家,奶奶消息灵通,出任“评审团”重要评委,她见过世面和好些人。有时,当妈妈的拿捏不准,奶奶认定了,就逐一分解,力促“评审”通过;奶奶认可,事易成。

领了证,婚事大多按祖上规矩办。这时,奶奶稳如将帅,运筹帷幄,繁琐礼节,记得稳当,或省或留,挥洒自如。有的事,别人觉得棘手,奶奶“出马”,势如破竹。众多孙子孙女成家,奶奶的红包总很饱满,平时省吃俭用攒钱,此时掏得大大方方。

大喜当日,孙子孙媳妇要送老人一对新鞋,热水洗脚。奶奶心疼新媳妇,新鞋抱怀里,把皱裂的双脚迅速伸进桶里,递了红包,说:“得咯得咯,不理那老一套,我自己洗。往后两人好好过,同心同德……”

孙女出嫁,午饭后,接亲的礼队出了门,奶奶立在儿媳旁,说:“嫁了好了,嫁得好就好了!”然后,抹了眼角老泪,收拾散席后的凌乱什物。

一回,我带朋友回家,奶奶闻讯而来,笑眯眯地说:“阿石,今天阿婆家没米了,午饭在你这里吃。”吃饭时,奶奶和我朋友搭话,夸她,然后“东敲西捣”问些事。事后,朋友说:“你奶奶很亲切,又会说话,更重要的是、识货,不像有些木头呆子。”我笑说:“这样好,把‘你奶奶’改口叫‘我奶奶’咯!”

奶奶一生劳苦,却处世乐观,每次回乡,见她都不大变样。唯独我舅公去世时,她哭得眼肿发红。后来,她和我说:“梦见你舅公,像有什么话要说,但又说不出来。”

我说:“他在那边会过得好的。”

奶奶说:“我给你们看媳妇,给别人做过媒,算积了点功德。你舅公有个孙子,不大听话,早段时间让我帮介绍个姑娘,管管他,可还没来得及,他就走了——他是不是走得不安心?”

我猜不到,奶奶走的时候有多少未了心愿,她一句话都没有和我们交代。她不愿麻烦,连自己的后事都安排了,她留下两三万存款。

出殡归来,我惶惶不适,五岁多的牛牛在屋檐边玩耍,我喊他过来,抱紧他。一会,我说,你婆太走了,去了另一个世界,以后回家再也看不见她,再也找不到她了。

牛牛问,她去什么世界咯?

我说,天上的世界,那里挂满星星,星星都是活的,不停地眨眼;奶奶原来也是一颗星,现在她要回去,把自己挂起来。

牛牛问,那她怎么去咯?

我说,她会飞,飞上天,就坐云朵去了。

牛牛说,她有翅膀没有咯?

我说,星星不用翅膀,点亮就能飞了。

牛牛说,我们能找到婆太星星么?

我说,能,她在天上跟你捉迷藏,每一颗闪亮的星星都可能是她。

我相信,每个夜晚,夜幕落下,奶奶定会把我的星空燃亮……


奶奶的菜地

奶奶留下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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